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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298)

沉默地再走一会,陈滢换了个问题:“县主中毒之事,可是当真?”

郭媛的大出血,也可以解释为葵水,至于投毒之说,只是彩绢自承,并无旁的佐证。

只是,话说出口,她忽地忆及昨日,管耀与镇远侯私语,二人立在甬道尽头,阳光灼灼而来,斑驳树影落在他们脸上,凝重沉郁,这画面犹自印在她脑海。

“管先生断出来了,确实是中毒,且这毒很棘手,像是十几味甚或是几十味药材混成的,生发有先后,而缓急却含混,君不君、臣不臣,有如数人合力拔树,树倒人散,不知谁主谁次。”裴恕答,慨叹一声,伸手弹几下伞骨,铮铮嗡嗡,似在击鼓。

“你这话我有点没听懂。”陈滢看着他,干净的眸中,漾起一丝疑色:“究竟是这些药材配伍成一味毒药,尽数投在县主身上,一次呵成,还是将药物一样样分开,分别投入食水或香料等之属,慢慢侵入,最后致人中毒?”

“是后一种。”裴恕转首回望她,眼睛里有隐隐的激赏:“你真聪明,听个大概,就能猜出全貌。”

陈滢被他逗乐了。

一身桀骜、骨子里冒匪气的家伙,恭维起人来,莫名变得有趣。

只是,笑罢之后,疑窦又生。

“管先生验出毒药的成分了么?”她问,凝望伞外被烟雨笼住的游廊:“再有,下毒的手法又是怎样?既然是分开下的,又是这样复杂的毒物,应该不是一天得成,几天或者十几天的功夫总要有的,却不知长公主府自己可查出来些什么?”

若是长期投毒,长公主府内部肯定会有内应。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裴恕倒也不急,拍几下衣袍,袍上蒙着的细小雨粒蓬蓬散开,如雾如烟:“毒这种东西,我行走江湖数年,也有所知,一向就很难解。若这毒药到手还好,现如今却只能从症状与脉象去分辨,哪里析得出来?”

他摇头,叹了口气:“至于下毒的手法,管先生以为,食水、熏香、口脂与面脂、沐浴香汤乃至于穿着衣物、盖着的被褥等等一切可接触之物,皆有混入毒物的可能。管先生说,这毒药十分刁钻,脉象亦奇绝,他今日又替县主诊过脉,还是一筹莫展。如今也只能缓解症状,毒效却是解不开的,县主这辈子约莫是……”

他止住了话头。

陈滢有点五味杂陈。

郭媛无辜么?

肯定不是。

从小到大,她身边死于“疾病”、“意外”的宫女、小监与丫鬟,不计其数。

如果侦探先生在此,他一定会认为,郭媛罪有应得。

一个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以侦探先生的价值观,在法律无力约束罪恶时,就应该由正义进行审判,他是笃信此点的。

可是,身为一个女人,陈滢却又觉得可悲。

以一种犯罪,惩戒另一种犯罪,且是以如此极端的形式,这其中,肯定又会产生新的无辜者,则这些新的无辜者,也总会是最卑微、最底层那群人。

她忽然有种格外的紧迫。

女校,一定要坚持开下去,哪怕付出所有,也必须坚持。

终有一天,天花板终将被打碎,露出真正的天空,亦终有一天,新的会取代旧的,活力会替换僵化。

到那一日,如郭媛这样被皇权垒积到高处的恶人,将会走下神坛,被剥夺一切生杀予夺的权力,回归到普通人的范畴。

或许那样也不能完全制止恶行,但至少,会让他们在为恶时,有所敬畏、有所顾忌。

陈滢轻吸了口气,在院门边略略转首。

门外积水成潭,蓄满落花,深绯与浅粉,还有鹅黄娇白。月季花架还绿着,冒出几颗新出的花苞,极浓烈的颜色,酒醉般酡艳,倒像开在春风里。

然而,到底已经是残秋了。

裴恕顺着陈滢的视线看过去,微带琥珀的瞳仁,带着一点细微的情绪。

但回身时,他又恢复如常,继续讲下去。

“至于公主府里的事儿。昨儿晚上他们折腾大半宿,就在查这毒的来历,只是,县主吃的用的何其多,服侍的人更是大把,就算一个个拎来问话,也要好几天。”

他摇着头,并没有太多惋惜的样子:“再者说,管先生也说得很明白,这毒可从口入、可自鼻传、亦可肌肤浸淫,这查的范围就大了,说句难听的,举凡与县主有接触之人,皆有下毒的可能。”

他忽地笑了一下,抬手又去弹伞骨:“据察,县主这半个月里,倒有一半儿住在长乐宫,剩下几日除一日歇在家,余者皆在外宴饮。这般看来,县主也真是挺忙的。”

陈滢只听得头大。

这可真是不好查了。

长乐宫乃萧太后住所,而郭媛参加的宴饮,亦多为高官勋贵相邀。若将这几处直接或间接相关人员加起来,将会是一个恐怖的数字,问讯工作亦将极为庞杂繁琐。

第388章 自杀判定

“这案子难办了。”陈滢面色凝重:“如果我是那投毒之人,甚至无需买通县主身边仆役,只要想法子扮成送菜的、送酒的或车夫、小厮、低等仆妇之流,混进这几处宴请的人家,再伺机投毒,完全可以全身而退。虽然操作起来难一些,但只要有心,总能办到。”

裴恕垂眸望住她,像有些感慨:“你和徐大人想到一起去了。他一听到县主这几日行踪,便直摇头,道怕是查无可查。”

徐元鲁会这样想,陈滢并不意外,因为这案子的复杂程度,确实超乎想象。

当然,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

默然了数息,陈滢又淡淡抬眉:“本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致命的一点,就是所谓人犯——亦即彩绢——已经自承自罪,并畏罪自杀。从理论上讲,投毒案其实算是解了。”

如果彩绢是真凶,那么,此案的所有细节,都将随她的死亡而湮灭,案件只能到此终结。

可是,不知何故,陈滢总觉诡异。

一个思维如此缜密、手段如此高超的凶手,会如此轻易地自杀么?

行一段泥泞的路,转过漆色剥落、年久失修的垂廊,在低低的谈话声中,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那间偏僻小院儿的正房。

正房共五开间儿,四门大开,几名胥吏忙碌进出,见了裴恕,纷纷行礼。

裴恕虚应了,收起伞,与陈滢步入东梢间。

这间房被临时收拾出来,权作殓房,房中空荡荡地,并无家具,唯正中搭张木板,上覆白布。

“天气凉,尸首便暂停此处,待仵作验毕,便送去殓所。”裴恕解释地道,转向立在屋角的一位黑胖老者:“老常,你先下去。”

老常应声而去,陈滢倒多看他两眼,总觉他有几分面熟。

待老常出去,陈滢便问:“这个老常,也是盛京府的仵作么?”

裴恕不屑地嗤一声,环臂于胸:“府衙那帮人,我委实信不过,老常是我从登州带来的,是个老仵作了,自己人。”

陈滢忖了忖,忽尔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得他面熟,此前古大福凶杀案中,验尸的也是他吧?”

“正是。”裴恕对老常倒颇信服,语中亦带出几分:“他是登州府老吏,过手案子无数,从无验错。我见他人还本分,又有些手段,便调他来刑部帮忙。如今他在我手下讨生活。”

他倏然一笑,欢喜像是要溢出来:“往后你断案,我可以让老常帮忙,他很有两下子的。”

语毕,切切望过来,一副“快来夸我”的表情。

陈滢忍不住笑:“嗳,那就多谢小侯爷援手,往后总有要仰仗之处。”作势向他拱了拱手。

裴恕眉飞色舞,极有气势地一挥手:“你放心,老常往后都听你的,你尽管拿去用。”

门外的老常仰起一张黑胖脸,望天。

几时他成了物件儿了,任人“拿去用”?

“小侯爷慷慨,我在此谢过。”房间里,陈滢笑吟吟地再谢一声,取出手套戴上,顺手又给了裴恕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