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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299)

裴恕自接了,直接塞进袖中,往后退一步,嘿嘿笑道:“你尽管验,我等你。”

陈滢一下子反应过来,倒有点发窘。

裴恕又不需要验尸,她给他手套作甚?

只是,东西都给了,断没有收回之理,只能假作不知,点头道:“如此,有劳小侯爷了。”

裴恕笑着颔首,不再说话。

陈滢也肃了容,上前掀开白布。

一张毫无生机的脸,现于她的眼前。

陈滢细细端详。

确实是彩绢。

虽然与她不熟,但这张脸,陈滢记得很清楚。

印象中,彩绢不大爱说话,平素出头的皆是彩缕,而彩绢就像个浅淡的影子,总是伴在陈漌左右,手里亦总拿着物件儿,或捧个托盘、或搭件披风、或提只包袱,不声不响地低着头,鲜少与人对视。

温驯沉默的少女,现在平躺在陈滢的眼前,苍白发灰的脸,双目紧闭,葱绿比甲素白裙,淋了雨又阴干,白裙上染些青绿,皱巴巴地,再往上看,敞开的脖领处,是一圈深深的青紫色勒痕。

陈滢心头微滞。

曾经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一夜寒雨凉风过去,这世上,便再没了一个叫彩绢的姑娘。

她有没有十七岁?

青葱时光、繁花似锦,俄顷却山崩地裂,一切成空成灰。

深深地呼出口气,陈滢用力捺下这些情绪,聚起精神工作。

尸检完成得很快,亦很顺利。

彩绢确系自杀。

除颈部一圈勒伤外,她的手足部位未出现抵抗伤,且两手上举、呈半握拳状。

这是典型的自勒者死状,因在自勒过程中尸体痉挛,因此会保持双手拉紧绳索的动作。

为谨慎起见,陈滢仔细检查了彩绢的手指甲,从中挑出几根纤维,经比对,与其投缳的绳索,质地基本一致。

比之前几宗案件,这起案件的尸检工作,简单到令人发指。

而越是如此,陈滢心头便越沉。

一个甘愿去死的投毒凶手,为两宗案子,画上完满的句号,可是,这完满的背后,却总像有只看不见的手。

“验好了?”见陈滢将白布重新覆上,裴恕上前问。

陈滢点了下头,从木板旁拿起那根绳索:“我要去外头做个验证,想请小侯爷帮忙。”

裴恕扫一眼那绳索,点头道:“我自需相助,不知你要我怎么帮你?”

陈滢看了看白布,平静地道:“请小侯爷找个跟彩绢差不多体型的丫鬟,请她去往正门,再请小侯爷照着这根绳索的长度、质地,找一根相同的绳索。”

停了停,又补充道:“还有,最好与公主府管事商量下,将正门拿帐幔先挡上,也免得引来路人围观。”

长公主府门前那段路,自是被人守住、闲杂人等不许通过,只是,堵在两头路口围观的百姓却不少,多少会影响查案。

裴恕痛快应下,转身就吩咐了下去。

他是标准的军人作风,执行力很强,待陈滢回到公主府大门时,帐幔已搭起,高度正好挡住匾额。

第389章 第一现场

公主府宫人仆役众多,很快便找出一个与彩绢体型相似的少女,是个十七岁的宫人,貌甚端秀,据陈滢目测,其体重可能亦与彩绢相仿。

“有劳你了,不知怎么称呼?”公主府正门前,她客气地向那宫人笑。

那宫人倒像经过些世面,并不慌张,抿下唇,很规矩地俯首:“不敢当,姑娘叫奴婢挽秋便是。”摊开细白的手掌,伸指描几下:“并非早晚之晚,而是挽回之挽。”

不仅知礼,还识书。

陈滢走上前,将绳索交过去:“好的,挽秋,这根绳索请你拿好,一会儿要麻烦你辛苦一下。”

挽秋接过绳索,略有些不知所措,将绳索绕几下,又放开。

陈滢示意她走到石兽前,大致解释几句,她很聪明,很快便懂陈滢用意,拿起绳索,摇摇晃晃爬上石兽。

石兽雕镂精细、浮凸有致,不乏可落脚处,挽秋没几下便立于兽首,站得非常稳,直身时,匾额就在斜上方,踮足伸臂,尚有半臂之距。

陈滢扫了一眼,眸光微沉。

彩绢于此处投缳,无论理论还是事实,都是可行的。

此亦表明,公主府正门,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并不存在有人移尸的迹象。

陈滢多少有几分失望。

本以为通过验证能找出不合理之处,而事实却表明,她想多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请挽秋完成验证,并记录其攀石、抛绳、打结等细节,又去看石兽头部脚印,并请挽秋脱鞋,查看其鞋底,务求没有遗漏。

此前假设的几处疑点,在验证过程中逐一排除,依据结果,彩绢之死,可以判定为其个人所为,不存在共犯。

予了挽秋一角银子的辛苦钱后,陈滢便收起绳索,将之还给裴恕。

“如何?有疑点么?”裴恕仔细端详她的神色。

陈滢摇头:“没有疑点,仵作判断正确,彩绢确实死在此处。”

裴恕回身,将绳索抛给一旁的郎廷玉:“徐大人之前与你做过同样的事,参加验证的是个吏员。”

“他的验证结果与我一样么?”陈滢问。

裴恕没说话,只点头。

陈滢叹口气,仰望着那面匾额。

雨丝细密,轻烟般无力飘坠,“长公主府”四个大字,乌光油亮、熠熠含辉,像金色的沉重的铅块,沉沉投在雨里,溅不起一星水花。

“这结果其实可以预料。纵使你我都怀疑彩绢就是替罪羊,但是,没有证据。”裴恕道,修长有力的手指屈伸两下,拨弄腰畔石刀:“阿滢,县主那里,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这问题突如其来,陈滢愣了片刻,没注意到他的称呼,只摇头婉拒:“我没什么可问的,就算有,去永成侯府问话,也是一样。”

彩绢昨日的表现,大异于往常,陈滢此刻最想知道的,是她对携芳说的悄悄话。

以一段神秘的悄悄话逼退郭媛——郭媛的威胁、并与陈漌争婢——彩绢自尽。

这是陈滢目前能够拎出的、唯一的因果线。

那段悄悄话,至关重要。

然此事知情者仅四,彩绢已死、携芳昏迷、郭媛知情不报,剩下的,唯陈漌一人。

相较于郭媛,陈漌显是更好的谈话对象。

将彩绢自尽案的记录交予裴恕,陈滢便向他告辞:“此处我能做的不多,小侯爷见谅,我想去永成侯府,问陈大姑娘几个问题。”

停了停,面上带几分忧虑:“我怕去得迟了,连陈大姑娘也要说不记得,那就更难办了。”

裴恕单手执伞,微低的脸上,有关切的神情:“这样来回跑,你累不累?”

陈滢还没说话,一旁的寻真“噗哧”笑出来,又鄙夷地挖了裴恕一眼:“好教小侯爷知晓,我们家姑娘每天拉弓习射、又骑马练字、还要跑步好几圈儿呢,这点子路,累什么哪?”

被个丫鬟抢白了,裴恕也不恼,眼睛只停在陈滢的脸上,殷殷地:“要不我陪你去罢,雨大了点儿,别淋坏了你。”

越说越不像了,寻真眼睛一鼓,叉腰就要说话。

裴恕不给她开口机会,飞快地道:“我知道阿滢身子骨儿强健,但是这伞很重,我怕你的丫鬟拿不动,还得我来才成。”

寻真险些气得倒仰。

这又是要抢她头等丫鬟的活计么?

且一把伞而已,再重也重不到哪里去?永成侯府又非荒郊野外,人家可是有抄手游廊的好不好?

陈滢笑看着他们,正欲说话,眼角余光中,忽尔嵌进一抹青衫。

她怔了怔。

裴恕立时察觉,回头望去,便望进一双温和清润的眸中。

“父亲?!”陈滢当先唤一声,蹲身行礼:“女儿给父亲请安。”

垂首时,一双玄青木屐正停在眼前,恰是陈劭惯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