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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

桌上盏盘“咣当当”一阵乱响,越发衬出她身上的气势。

陈漌毫不示弱地瞪视着她:“我成国公府乃御赐公爵,当真怕你不成?”她算是豁出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教养礼仪、算计心机,几乎口不择言。

眼见情形要糟,顾楠连忙陪着笑打起了圆场:“两位都先消消火,别伤了和气,坐下喝茶,缓一缓再说。”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亲自上前,先替郭媛续茶,又叫人给陈漌端椅子,视线则焦急地扫向人群之外。

大丫鬟秋芳就立在花厅的门边儿,见她看了过来,便冲她摇了摇头。

顾楠暗自咬牙,手中锦帕几乎拧成了麻花。

她已经派人去通知母亲了,只是那画舫早就离了岸,送信的人还得划船过去,这一来一回很耽误功夫。

此时,郭媛已经坐了回去,抬着下巴看向陈漌,面上神情极盛,就仿佛高高在上的君主俯视脚底臣民:“区区小贼,竟敢在我面前撒野,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嘁,公侯之女居然为贼,真不要脸!”

“她不是贼。”一个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接下了香山县主的话。

本就安静的花厅,一下子变得更加安静。

郭媛再度沉下了脸,看向声音的来处。

人群中慢慢地走出来一个少女。

十二、三岁的年纪,双环髻、碧玉簪,杏红衫子素罗裙,腰带上系着一枚水头上好的羊脂玉禁步。

中规中矩的打扮,普普通通的长相,这少女委实不够起眼,若说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只有一样:干净。

异常地干净。

这干净不在肤色样貌,也不在穿着打扮,而在于她的神态、举止乃至于走路的姿势,就像是东去的流水一般,干净通透、无阻无滞。

也正因有了这份干净,当这少女行至以美貌著称的陈漌身边时,竟然没有半点失色,就连香山县主的明艳嚣张,也像是被这流水般的干净给冲得淡了。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陈家三姑娘啊。”郭媛看向来人,脸上的阴沉没了,眼中重又布满了鄙夷:“陈三姑娘来做什么?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大姐姐可是个偷儿,如今人赃并获,一会儿便要交给长辈们定夺。你一个姑娘家不说躲远些避个嫌,反倒要来淌这趟混水?你这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人群中再度响起了“吃吃”的笑声。

轻快的、明亮的、如同歌唱般的女孩子们的笑声,就仿佛笑着的人没有一点心机,纯粹就是觉得好玩儿。

第004章 雪花桃酥

陈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陡然泛起的厌恶给压了下去。

恶意往往会披着善良的华裳;狠毒也总会以天真为凭;而伤害与侮辱,更是时常在长辈们“她还小、不懂事儿”的纵容之下,变得堂而皇之。

这正是她所处的时代。

“陈三姑娘莫非是想要在你家长房跟前卖个好儿不成?”郭媛充满嘲讽的声音再度传来,一句话便挑破了成国公府几房之间的关系:“素日里你连话都说不全,这会子倒晓得出头了。”

这话成功地让四周的笑声变得更大了些。

陈滢是成国公府二房嫡出的姑娘,在家行三,而二房在国公府的地位一直比较尴尬。陈滢的父亲陈劭失踪数年,生死不知。一个没了男主人庇佑的房头儿,那是根本立不起来的。此外,陈滢本人也不擅言辞,在贵女圈儿里默默无闻,这时候她却突然替陈漌出头,这不是讨好长房又是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我只是来陈述事实而已。”陈滢像是没听懂郭媛的话,平静地回了一句,然后上前几步,指向地上跪着的桃枝:“你袖子上沾着什么?”

与她的出现一样,这话问得突兀而又奇特,场中笑声顿时一轻。

桃枝怔了怔,连忙低头查看衣袖,随后小声而恭敬地回道:“回陈三姑娘的话,婢子的袖子上沾了点儿糖霜。”

陈滢于是举起了左手。

众人这才发现,她的左手托着个装着点心的碟子。她尽量将手举高,以便让更多的人能够看见。

“如果我没记错,今日饭后一共上了三道茶点,却只有这一道‘雪花桃酥’是带着糖霜的。顾二姑娘说是不是?”她转向了一旁的顾楠。

顾楠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正是,这是我们家最近才制出来的点心。”

陈滢“哦”了一声,嘴角往一个奇怪的角度拧了拧。

好一会儿后,顾楠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陈三姑娘这是在……笑?

她挑了一下眉头。

这个笑还真是挺……特别。

陈滢并不知道自己的笑给顾楠带来的困扰。

她踏前两步,顺手将碟子放在郭媛面前的桌上,又转身说道:“雪花桃酥是一刻之前上席的,顾二姑娘应该也能证明这一点,对不对?”

顾楠愣了片刻,再度点头:“嗯……是的。一刻前是我下的吩咐。”

因为香山县主最珍爱的玉碎了,顾楠特意叫人端上雪花桃酥以缓和气氛,结果桃枝突然告发陈漌,两边儿就这么对上了。

“也就是说,桃枝姑娘,你唯一能够接触雪花桃酥的机会,只有在一刻前把点心端上桌时的那一小会儿,我说的应该没错吧?”陈滢的声音分明像水一样平静,可却让人有种将要被水冲走的感觉。

无论哪家摆宴,菜品或茶点上桌后,府里的丫鬟们便会退下,那些添茶倒水近身服侍的活计,各府主子的贴身丫鬟会接手,不会假手于旁人。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桃枝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很小声地道:“应该……是……是的。”

陈滢拧拧嘴角,一抬手,“刷”地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纸。

一个穿着青衣的小丫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默默地双手接过纸张,高举给众人观瞧。

“请大家看这张地图。”陈滢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根树杈儿,看着像是临时从什么地方撅下来的,树杈上还残留着一片孤零零的叶片儿。

她举起树杈,在地图的各处点了点,嘴角一拧:“这地图我画得粗陋了些,大家见谅。”

众人凝目看去,见这所谓的地图的确画得简陋,几个正方形分别标注着净房、花厅、厨房等字样,每个方块之间以或直或曲的线条相连,应该是表示路径。

陈滢首先指向了净房:“净房位于花厅的北侧,直线距离……嗯……离花厅并不远,但这段路却很绕,至少要拐五个弯儿。我方才叫人快速地跑了个来回,从花厅来回净房差不多需要半刻钟左右。桃枝姑娘方才说,她亲眼瞧见我大姐姐去净房的准确时间,是在两刻不到之前,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所有人都默认了她的表述。

桃枝此前言之凿凿,且还说了两遍,这花厅里的每个人都是人证。

陈滢收回树杈,转头看向了桃枝:“桃枝姑娘,你在两刻不到之前瞧见我大姐姐去了净房,还一路跟在她身后,亲眼目睹了她摔玉的经过,最后又返回花厅。做了这么些事儿,你总共用了多长时间?”

花厅里越发地安静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陈滢,这其中有几道视线格外地明亮。

陈漌便是其中之一。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滢,头一次发觉,这个从来不爱说话的三妹妹,似乎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木讷。

“嗯……婢子……婢子……记不清了。”桃枝嗫嚅地开了口,答案却是含糊的。

“你记不清了。”没有质疑、更未发怒,陈滢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句,旋即话锋陡转:“可是,你袖子上的糖霜却表明,最迟在雪花桃酥上桌之时,也就是一刻之前,你就已经回到了花厅,否则你无法解释这糖霜是从哪儿来的。我这样说可对?”

桃枝低垂的眼睛快速地眨动了几下,却没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