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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22)

这位崔姑姑,真是个人物,一板一眼地,就像拿模子做出来的假人。

只是,这假人会偷听、会窥视,纸样皮面下头,揣着鬼心思。

“那就有劳崔姑姑了,您多受累。”郭婉笑道,自袖中取出一角银子,顺手递去:“姑姑今日跑了好几趟,委实辛苦,这银角子您拿着,买些好酒来吃,暖暖身。”

崔玉英还是那张死人脸,伸手接了,谦谢几句,躬身退下。

郭婉便起身,也不唤人,径由绿漪服侍着整顿衣裙,扶了她的手,步出观雪亭。

不远处的廊下,散立着珍珠等几名宫人,见她出来了,纷纷见礼。

“你们就候在此处,不必跟来服侍。”郭婉淡淡道。

在她们面前,她的架子又搭起来,高傲矜持,俨然东宫宠妾。

众宫人屈膝应是,郭婉便扶了绿漪,缓步前行。

别庄花园很大,东有晴湖、西有华轩,南亭观雪、北台听曲,章法规矩,在在皆是。

她们此刻所在,便是花园南侧。

绿漪一手扶着郭媛,一手撑高竹伞。

观雪亭外就有木架,陈设伞屐等避雨雪之物,还有极精致的一副蓑笠,以上好细蔑编就,葱葱新绿,瞧着就喜人。

不过,她素知旧主喜好,单挑了竹伞,果然合用。

“这雪整下了一夜,到如今都没停呢。”郭婉推开伞面儿,望伞外连天飞雪,似感喟、似赞叹。

绿漪笑着应和:“还是京城好,雪都下得比别处有气势。”

一壁说话,一壁不着痕迹往四下观望。

“放心吧,我不过是个妾罢了,没人会盯着的。”郭婉笑言,一脸地满不在乎。

随后,她便又向绿漪眨眼,带几分俏皮:“外头倒有人恨不能生撕了我,只她们手不够长,胆子也不够大,莫说是东宫,便是这么所破庄子,她们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更别说把手伸进来了。”

她笑微微地将脑袋往旁摆几摆,金簪映雪,艳绝丽绝“这也是天子圣明,魑魅魍魉不敢作怪,我亦托庇于这福泽,委实天幸。”

见她如此,绿漪便也放松些,忖度片刻,终是说了句真话:“夫人,您果然要见她么?”

她深深地蹙着眉,半是嫌恶、半是忌惮:“她自来心大眼空,肚里又有成算,从她来的那天起,民女就对她不放心,如今看来,她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她的神情变得忧虑,看向郭婉:“夫人可知她是怎么找上民女的?”

“我猜么……她是胁迫了你。”郭婉笑着,像说他人之事:“能拿来胁迫你的,无外乎那几样,比如我的名声、我过去某件旧事,抑或旁的与我相关的物什或人物,总归是你最怕最担心的。她拿这些逼着你帮忙,是不是?”

绿漪面上现出极深的恨,切齿点头:“夫人说得一点儿没错,她就是告诉我说,她手里拿着夫人的把柄,如果我不带她来,她就将这把柄送给兴济伯夫人。”

“我就猜着她会这样儿。”郭婉一点不急,亦无恼意,伸手接几片雪花,垂眸细赏。

白润浅粉的掌心,雪滴盈然,像玉兰花上的清露。

“她来过后,民女先虚应了她,想了半晚,大概便也猜到一些。”绿漪道,眉眼俱平,唯声音低得肃杀:“夫人进京之前就与民女商定,今冬需由我报账。民女便想着,她跑来逼迫我的事儿,想来也在夫人意料之中。”

郭婉取一方素白的帕子,拭净掌心,皓腕上金钏儿晃动,有细细的“丁铃”声。

“你既然都知道了,又生的哪门子的气?”她笑,尚有余情调侃:“此事我筹谋已久,专等她上钩儿呢,若你当真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动气,便是我的不是了。”

“民女不敢,夫人言重了。”绿漪忙敛首。

只是,心底里,到底意难平。

她略抬手臂,将竹伞尽倾在郭婉头顶,眉心拢紧。

“民女旁的不厌,最厌的便是她目中无主,不念旧情、不顾尊卑。”她作势虚啐一口,咬牙攒眉:“有甜头有好处的事儿,她巴不得冲在最前头,抢着抓尖儿讨好主子,把什么话都说尽;若果出了事儿,她却头一个缩在后头。但凡有人动了她那点儿筋头巴脑的好处,她就能六亲不认,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虽无众目睽睽,到底不好高声,她气得面目涨红,执伞的手却始终极稳,牢牢撑出一方肃静,不许风雪侵袭。

“唉,你啊——”郭婉叹一声,目中有些许疼惜,想劝又不好劝,末了,只转首悄语:“且不说她,只说你。你可还好?”

第419章 好狠的心

绿漪愣了愣,旋即点头:“民女很好,夫人放心。”

郭婉鼻尖儿一酸,低声道:“我方才骂了你,你莫往心里去,那都是给崔姑姑听的,她是我提前布下的一步棋,若无今日之事,她怕还不肯动。你只需知道,我方才所言并非真心话,就够了。”

“夫人!”绿漪眼圈儿红了,泪意上涌,又生生逼回去:“这本就是民女当做的,便夫人不说,民女只听您的声气儿,便知道您要做什么,自会陪着夫人演这出戏。再者说,那账上亏空又大,民女又查不出原委来,实是有负夫人重托,夫人生气也是该当的。”

语至最后,一脸泫然,几欲垂泪:“民女又岂是那一等糊涂人?夫人这才走了多半年,就不把民女当自己人了么?”

见她真伤了心,郭婉亦有些动容,只恨在旁人眼皮子底下,纵使无人处,亦不能露了行迹。

“我就这么一说,若不是信得过你,我就不会叫你这时候进京了。”她柔声道,侧眸看着绿漪,神情温暖:“若这世上只一人得信,那人必是你。至于那笔账目,那也不怨你。我那时候正在和……”

她忽尔息声,盈盈双眸望伞外清寂雪野,白絮当空,兀自迎风乱舞。

“……那时候,我正与殿下往来着。”她启唇,呵气成霜,淡白的烟雾,飞快消散于漫天琼瑶。

她叹了一口气:“这是我自己没上心,才出了这等大纰漏,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方才那些重话,仍旧是说给崔姑姑听的。”

她笑了笑,凉薄地,眉眼被白灿灿四野映得剔透:“总之,你很不必自责,这皆是我的错儿。”

这一席话,直叫绿漪心肺皆暖,先道声不敢,又微哽道:“谢夫人信重。”

见她终于转过来,郭婉心下亦宽,絮絮与她述及旁事,旧主仆互诉别情,正说到感怀处,身后忽响起脚步声。

很重的脚步声,似是那行路之人,正用力一脚一脚,踩进雪地。

郭婉于是伫足,目中是一缕了然的笑。

这就是方才那一角银子之功了,崔玉英故意加重脚步,就是在提醒郭婉,有人来了,可暂停私语。

真是个好奴婢。

她转过身,果见崔玉英领着个穿灰布棉衣、披观音兜的妇人,踏雪而来。

“奴婢把贾嫂子领来了。”行至郭婉近前,崔玉英便停了步,面无表情地屈膝,鼻尖微红,额角见汗。

郭婉笑容温软:“有劳姑姑,您辛苦了,还请先下去歇着,再叫珍珠并玛瑙两个远远跟着听用,容我与贾妈妈说些帖己话。”

说话间,又递去一角银,比方才那块大些,亮锃锃地,看成色,不比官银差多少。

崔玉英的眼底,跃动起一星贪婪的火花,恭应声是,接过银子,转身退下,走得那叫一个利落。

“绿漪,你也先退下。”郭婉又道,望向不远处的游廊:“你便去那里站一站,雪大得很。”

绿漪应了,淡淡地扫一眼旁立的妇人。

那妇人面色黧黑,发上只插一枚银簪,低头缩手,两个脚像没地方放,一眼看去,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人。

装得倒挺像。

绿漪目露嫌恶,转头望向郭婉,将伞柄递过去,在她手上轻轻一捏:“谢夫人厚爱,民女就去那廊子下头站着,夫人若有事儿,唤民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