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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23)

这话明暗两重意思,郭婉听懂了,心下生出些暖意来,向她一笑:“你放心去吧。”

绿漪蹲身告退,径去廊下避雪,郭婉执起竹伞,漫步向前,贾妈妈低头跟上。

“说吧,你拼了命也要混进来见我,所为何事?”郭婉淡声道,目视前方。

语方落,忽地一阵大风,雪片飞卷,伞面儿上“扑落落”一阵乱响。

贾妈妈的声音,便在这大风与疾雪中,幽幽响起:“夫人真是好狠的心。”

很柔婉的女声,与其容貌并不相衬。

她微微抬头,黑漆漆一张脸,也不知拿什么东西抹的,教人根本瞧不清五官,只一双眼却亮得怕人。

平素,这双眼睛总是带着精明自负,而这一刻,却是满满怨毒。

这贾妈妈,正是明心乔装。

方才,绿漪悄悄递予郭婉的那张字条儿,便写着此事,否则,郭婉也不会特意挑了此处说话,避人耳目。

“贾妈妈,我听不懂你的话。”郭婉浅笑四顾。

观雪亭早在身后,眼前唯有芜阔的一片平地,无花无树。

她略转首,遥见珍珠与玛瑙二人,各撑着红布油伞远远跟着,并不近前。

她停下脚步。

此地清静,正好说话。

明心直勾勾盯着郭婉,涂黑了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唯一双眼,锋芒毕露。

从前的她,绝不敢这样看郭婉,因为有所图。

而今,图穷匕现。

“夫人为何如此?”她语声凉透,眼底冰鸷:“明心自问不曾违逆过您,举凡您交代的差事,明心尽心尽力做好;就有您不曾交代的,明心也替您周全着,不敢有分毫缺漏。”

她语声发抖,似是怒极:“明心不求夫人重赏厚赐,亦不求夫人提携,唯愿常为夫人效力,能得长久相伴。可是,明心却再不曾想,夫人这一反手,就要将明心置于死地。”

她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字字如泣血:“明心这些日子常自反省,将过往桩桩件件逐一想明,却始终搞不懂,夫人何以对明心如此无情?今日冒死见求见,也只是想问夫人一声:为什么?”

言至此,她目视郭婉,黑面涨红,色如紫酱:“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哪里做错了,还请夫人明示。”

她蹲了蹲身,身形矮去半截,头却微昂着,眸光灼亮,几欲燃成火焰。

然而,菲薄的暮色落下来,温柔地,将这片天地拥入怀中,亦将她目中大火,掩于寂灭。

在这旷阔的一隅,灰衣的妇人,与华裳的女子,两两相对。

白絮随风,忽一阵扑入裙裾,辗转迂回,到最后,终究委落于枯叶衰草间,覆去屐痕,只余茫茫四野。

第420章 我要进宫

郭婉举目环视,蓦然喟叹:“你问的这些,我如今先不能答。却有件事,我要先问你。”

她的视线,久久凝于极辽远的某处,似观暮色涌苍天,又好像在单纯地出神。

“这件事已然发生了,以长公主殿下的手段,此时此刻,你明心的名字,想必已然呈于她老人家的跟前,补救是补救不来的,除非你永不回京。”她笑了一下,对着苍莽莽的天与地,并不向着任何人。

“当然,如今看来,你与我约定的连离京两月之期都未守,可见,叫你舍下这大好京城,你是做不到的,而你悄悄潜回京城,想来也是回来瞧瞧,我当日布局,到底为的什么。”

郭婉又道,抬袖掠鬓,缓步前行:“如今事发,我的一切图谋都在你眼前。如今我便很想知道,依你的境况,你觉着,该如何收场?”

她终于勉为其难地回头,水波潋滟的眸,流光转盼,教人竟不能看清那眸底深处的意味。

“我先说一声,别装。”她的声音是含着笑的,可听在耳中,却有刻骨的讽刺:

“别装着你什么都没打算好,就冲到我面前来讨说辞;也别装着你只是来讨说辞、只想在我跟前效力、只想做我的仆从,你没这么忠心;更别装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就好像你心底里有多瞧得起我似的。”

郭婉红润的唇撇向一旁,面带揶揄:“你胸中丘壑何止千万,露于人前者,不过一角而已。现如今我就给你个机会,你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那我就直说了。”明心很快地接口,没有分毫犹豫,好似这样的对话才正是她所需,又似是怕时间不够,速战速决。

她直身而起,看了郭婉一会儿,唇边浮起淡薄的笑:“夫人果然与众不同,委实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可惜,我与夫人终究缘浅,这也是天意罢。”

她叹一声,视线转向东南,神情似怅怅,眸光却如烛焰,幽然晃动:“夫人问我想要什么,那么我也就实话实说。”

她微微垂眸,一只手却缩向身前,借身体挡住身后的珍珠与玛瑙,骈指东南,神情陡然变得狂热:“我想去那里!”

虽不敢明目张胆地指向那一处,但她散发幽焰的眸,却正遥望着那里。

灰云积卷的天空下,是连绵不尽的大雪,巍峨皇城早被云气覆盖,唯高大的双阙耸立着,似承接天地之威,煌煌煊赫。

“我要进宫。”

很低的声音,一字一字,下坠着,沉入大雪埋藏的深处。

“东宫?”郭婉毫不意外,只挑眉望她。

明心笑起来:“夫人真会开玩笑,我的年纪比太子殿下大了许多,东宫哪里有我的位置?”

她的手指仍旧立在身前,固执地、坚定地,指向天际下露出双阙,神情益发狂热:“我说的,是后宫,是当今陛下的后宫!”

最后一句,几乎发颤,仿似用全身的力气掷出。

郭婉看着她,目不转瞬,是了然的,又带几分好奇:“我隐约猜到你会这样说。可是,真听你说了,我又觉得……”

她换只手执伞,拂了拂裙摆上散落的雪片,像在考虑措辞,良久后,方笑道:“……真听你说了吧,我又觉得,你也真敢想。”

“这是夫人有问在先,我自不敢不答。”明心面无异色,对她的嘲讽视若未见。

她目视郭婉,黑漆漆的脸上,团出几缕笑意:“以我的年纪,进东宫显是不合适的,况又在夫人的眼皮子底下,明心还想多活几年呢。”

她不再掩饰,抑或是懒得浪费时间,言语直白:“陛下春秋鼎盛,明心自忖容貌尚可,二十五岁的年纪,在陛下身边应该还不算太老,因此才生出这个想头。”

“你不是现在才有这个想头的吧。”郭婉将手去接雪片,又去拂偶经的枯枝,“索索”数声,枝头雪块儿落将下来,轻软地,在雪地上砸出浅坑。

明心凝目望她,瞳孔微缩。

然而,这神情很快逝去,她干脆地点头:“夫人果真聪明,连这都瞧出来了,明心也无甚好瞒的。”

她举起衣袖,似欲作拂鬓之举,忽觉以此际情状,这动作委实是怪异的,遂临时改道,掸了掸身上观音兜。

积了满兜的雪,“蓬”地散开,有些粘在发丝上,被口鼻呼出的热气暖化,濡湿了鬓角。

“我确实一直都存了这个念头。原先还不强烈,直到夫人进得东宫,民女便觉着,民女自个儿挑的主子,果然不一般。”她笑看郭婉,抛去一切伪装,直陈其事。

“我就知道你是个心大的,果然不出所料。”郭婉点点头,不去看她,丽颜微侧,可见微弯的唇角。

随后,她便发出长长的喟叹:“明心啊明心,你且说说,留一个这样的你在身边,我如何敢用?又如何放心?”

她摇了一下头,转首去看明心,目中隐了些嘲讽:“你怕不是忘记了自己的来处罢?”

明心面色陡变。

“你父亲、你一家子是从何处来的,你莫非忘了?”郭婉又问,眉眼间,难得地存了一分认真。

“我真是不能懂你。”她看着明心,有疑惑,亦有不解:“进宫哪得那般简单?你以为皇宫禁地,是你这样的人能够随意来去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