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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25)

将军!

明心直勾勾地望着她,手掌一阵刺痛,怕是指甲早已刺破血肉。

她的脑中,亦是一阵刺痛。

她低估了郭婉。

或者不如说,她高估了自己。

而今回思,郭婉连长公主府都敢算计,又岂能偏偏漏算她明心?

分明就连她,亦在局中。

否则,她暗中交代那柳妈妈做的事,又如何会为郭婉所知,甚而杀人灭口?

而更为可笑是,身处局中的她,竟毫不自知。

“你还是离京吧。”温柔的语声飘来,轻软如风絮,然听在明心耳中,却重得有若雷击: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的身后便连着我,亦是瞧在你我主仆一场、你也曾真心替我做事的份儿上。至于旁的,我劝你收起痴心妄想,拿着我给你的银子,有多远、滚多远。”

甜美的话音,飘来拂去,好似梦中呓语。

明心兀自站着,神情恍惚。

她知道,这终究不是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她输了,输在了这个她心底里从未瞧得起的女子手中。

一败涂地。

僵立良久,明心惨然一笑。

“原来,夫人这一局,最终不过是要甩开我罢了。”她道,颓然垂首,身形委顿:“如今我终是明白了。”

她“呵呵”笑起来,面容却在瞬间扭曲,一字一顿地道:“夫人真真好手段。”

语声忽停,笑声亦止,她“噗嗵”一声跪下,扶地叩首。

观音兜上,早又积了一兜的雪,雪地松软,将她的膝盖与双手,深深没入。

她整个人,都像被大雪覆盖,不复存在。

刺骨的寒意,自两臂、自膝盖,飞快窜进她四肢百骸,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温热,亦吞噬殆尽。

“夫人栽培之恩,明心记下了。”她伏地道,语声低且沉。

旋即又抬头,深深地望着郭婉,像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骨髓、融进血液。

“此等大恩,委实难负。他日有缘,定当百倍奉还!”她直勾勾地望着郭婉,缓缓起身,掸净身上残雪。膝盖处两团湿渍,在清浅的暮色下,像是两个黑洞。

“妈妈好走。”郭婉言笑晏晏,招手示意玛瑙:“玛瑙过来,送一送贾妈妈,别叫她迷了路。”

“是,夫人。”玛瑙撑着伞碎步上前。

明心再度深深望一眼郭婉,哂然而笑:“夫人保重。”

语罢,转身,单薄佝偻的身影,随玛瑙远去,俄顷,掩入茫茫大雪。

四野空阔,再不复人迹。

郭婉悄立片刻,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稀疏的白烟,在伞下氤氲飘动,眨眼间,便随风逝。

黄昏渐次涂抹,不远处的是一片梅林,而今已只剩轮廓。横斜勾挑的枝桠,大半没入枝上积雪,唯剩灰黑数缕,像匆匆写就的草书。

郭婉静立着,仔细辨认,良久后,方勉强拼凑出一个歪扭的“之”字。

“夫人,天要黑了,民女陪您回去罢。”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探过来,自她掌中接过竹伞。

郭婉恍惚了一下,飞快地弯唇:“可不是,天都快黑了,我一时没注意到。”

话接得恰切,然而,神思还停留在方才。

那梅枝拼就的另一个字,似乎是“竹”。

她笑起来,眉眼俱弯。

有雪花从伞外扑上身,她举袖拂了拂,踏着徐缓的步子,慢慢地踏进游廊。

雪地上,屐齿留痕,由亭台深处,探入浓浓暮色……

四柳胡同的季家,最近走背字儿,家中的姐儿才往医馆去一遭,不上两日,便有穿锦衣、拿刀剑的凶人涌来,将最俏的那个姐儿给裹走了。

“……钱也不把、话也不留,就这么把臻娘给带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鸨儿倚门干嚎,眼泪鼻涕冒出来,舍不得拿绣花的帕子擦,从地下抓两把雪抹一抹,继续嚎。

“可怜我家臻娘,才来家一个月,病倒病了半个月,我这心里疼啊。”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隔壁鸨儿闻声开门,一手撑着门框子嘎嘎直笑,成郡的鸭子也没她聒噪。

“季家母这是心疼钱呢,好端端一棵摇钱树,叫人连根儿挖去了,可不疼死个人?”她拍手打脚、幸灾乐祸:“没了最俊的姐儿,你家姐夫怕也俊不得了。”

什么样的姐夫最俊?当然是有钱的姐夫。姐儿若不俊,自然便引不来那有钱的姐夫登门。这是咒他们家生意差呢。

季家母气极,将手向脸上一抹,跳起脚儿来大骂:“哪个烂嘴烂舌的胡唚?我呸!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就那几个半老徐娘,捆成捆儿白送也没人愿意当姐夫,还好意思说三道四?”

这话委实得罪人,四柳胡同多的是半老徐娘,日日要去花厝河街站生意的。

原在旁瞧热闹的几家龟公,闻言立时不服,加入混战,与那季家母吵起来,直是闹得鸡飞狗跳,青天白日的烟花胡同,又是雪后冰寒,却也难得这般热闹。

带走臻娘之人,自是裴恕。

只是,他当日所率并非衙差,亦非裴家军,而是领了一支大内禁军。

臻娘,被带入禁宫收押。

第423章 狮子桥上

在得知此事时,陈滢极讶然。

其后她便知,这是元嘉帝亲下的令。

事实上,就在冯荔认出臻娘当日,陈滢便从病历上查到了臻娘的住处,她并未私自行动,而是飞快转告裴恕,次日一早,元嘉帝便亦得知此事。

至此,一切尚属正常。

可让陈滢吃惊的是,再次日,裴恕便领一支禁军,直奔四柳胡同,把臻娘给押送进了宫中。

纵使此案涉及兴济伯府这半个皇亲,亦不过是一宗再普通不过的刑事案件,不想元嘉帝却竟予陈滢一道密旨,着她五日后进宫,当场审结此案。

陈滢于是骇异。

这案子,到底牵动了哪一方利益,何以元嘉帝郑重若斯,甚至把臻娘押进宫,就连审案亦要亲临?

“陛下是不放心么?”踏着满地积雪,陈滢与裴恕并行于狮子桥上,轻声问。

厚厚的白雪,直没过靴面儿,踩下去,便有“格吱格吱”的声音。一棵腊梅孤零零立在桥头,开细小的黄花,有几朵开得久了,半透明地焦黄,寒风里香气清寂。桥下碎冰随水相击,波缓缓,映一剪梅影。

桥上行人零星,俱拢手缩头,呵着热气走过,行路时两眼只注意足下,以免踩到早结的薄冰。

大雪过后,天气寒冷,京中人又多娇贵,凡无营生在手的,便皆不出门儿,桥下街市上,幡子根本未张几个,好些店铺关门歇业。

于是,满街寥落。

苍青的天空下,渠水汤汤,浮冰四聚。待再冷些,水面怕便要冻结实了。

也只有孩童不畏寒,偶尔一两声清脆的笑,隔院墙抛来,又夹着大人的喝骂声。

桥头街尾人虽不见,家家户户的烟囱却冒着烟,一柱又一柱灰白的烟气,曲折攀升,上接碧落、下及厚土,正是人间温暖。

“此案与朝堂有些关联,陛下怕出变故,所以才要御审。”裴恕回道,面色沉肃。

陈滢转首望他。

他今日穿绛色暗银纹梅鹤同春宽袍,环四指阔银灰革带,束出一把劲腰,裁鬓如墨,漆发半披,勒玄色素缎额带,眉眼俱斜飞上去,平添英气。

“我能不能多问一句,这案子涉及的朝堂之事,是否与兴济伯府有关?”陈滢思索片刻,问道。

裴恕想也未想,只答一字,曰“是”。

陈滢点点头,不复相询。

元嘉帝御审此案,或许是为了拯救他的亲戚一家。毕竟,此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兴济伯府的主子们。

“此事勿须声张。”裴恕又叮嘱一句。

纵使无此必要,但是,终究关乎他此后余生,幸或不幸,在此一审,他不敢轻忽。

陈滢应他:“自然,这是杀人案,所有与案件相关的内容都需保密,我不会外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