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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26)

说完了,看他一眼,微觉怪异。

裴恕正切切地望着她,那神情,几乎诚惶诚恐,生怕她不应似地。

“那什么……我就随便说说。”察觉到她的视线,裴恕抓抓头,咧嘴一笑。

被那样一双澄澈干净的眸子望住,他有点不自在。

他转首望着桥下,寒水浸石,冷气扑面,一阵阵地往桥上涌。

“阿滢冷不冷?”他问,回头盯着她瞧。

她披着白狐斗篷,里头的绿衣上绣大朵梅花,黛蓝的裙角上,亦绣着一枝绿萼,淡绿的花朵绽放着;乌发上别两枚小小金梳,通身上下,也只有这一样饰物,却不显寡淡,清冷中又有几分灿烂。

陈滢自然是不冷的,半倚桥栏,手指在积雪上随意划着:“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往年都是十一月河里才上冻,如今不算什么。”

裴恕向她发上盯了半晌,咳嗽两声:“那个……那什么……我上次赠你的那个……”

“哦,你说那件证物啊。”陈滢面无异色,似是不经意地回身,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个丫鬟。

寻真知实皆穿大红斗篷,侍立在侧,知实面色如常,寻真却是鼓腮瞪眼,恨不能冲过来一般。

裴恕便低笑,拨弦般的声线,向人耳中缭绕:“对,就是那个证物,阿滢瞧过了么?”

“瞧过了,是件很好的证物。”陈滢笑答,眉眼弯下去,唇角翘上来,“谢谢你费心,把这么一件重要的证物交予我。”

她望着他,不闪不避,干净的眼瞳,像天光照映的秋水:“我会一直好生保存着的。”

裴恕咧嘴乐。

值了。

小时候在山里拣来这枚琥珀时,只作玩物,天天跟两个兄长显摆。

兄长们瞧不得他那张狂样儿,合起来按脑袋扒拉手向他硬讨,他宁死不予,兄长们不怒反喜,夸他“是我裴家男儿,顶天立地”。

“这东西金贵得很,好生收着,等长大了,将这琥珀打了金钗,赠给心上人。”

有人曾这般道。

裴恕的表情,缓缓凝住。

这到底是大哥的玩笑,还是二哥谑语,他已经不大记得清了。

记忆中,这声音重合了两个兄长的声气,时而是大哥的沉稳,时而,又是二哥的跳脱。

一刹时,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

裴恕用力捏紧拳头。

似有粗糙大手,摩挲幼时他的头顶,拿胳膊肘夹他脖子,拿木棍敲他的腿,纠正他站桩的姿势,带他滚成泥猴儿,然后,被父亲提着棍子追打。

那是男孩子的情谊,兄弟之间,粗鲁大落,没那么多腻味人的东西。

可是,每每思及,却又叫人觉得暖,恨不能化在那记忆里。

裴恕面上的神情,渐渐温软。

夏天时,骑着大哥的脖子去看赛龙舟,河上风大,龙舟划得飞快,如离弦的箭;春天放风筝,大大的雁翅风筝落在桃树上,二哥便挽弓搭箭。初初长成的少年,眉清目朗,新生的小树一般。

“瞧二哥的,二哥替你把风筝射下来。”

清越的少年声音,渡过光阴的河,飘向耳畔。

桃花开得那样好,阳光洒下来,金色的细屑,落进他眼睛里。

裴恕忽尔闭住眼,似被漫天碎金灼痛。

“……小侯爷,小侯爷,你怎么了?”

干净如水的语声,一点点漫过眼前幻像。

碎金、桃花、春天的大风、河面被阳光劈碎成千万点、龙舟在鼓声中划出去……

都没了。

第424章 似曾相识

裴恕张开眼,北风席卷,枝柯雪落,桥下惊鹊三两只。在他的眼尾余光,有数朵绿萼,正开上他的袍角。

还有一管声音,洁净的、流转的,含着满满关切。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心底的那一丝余波,终是了无痕。

“我没怎么,就是方才有点儿走神。”裴恕道,低垂的眉眼间,漾温柔几许:“阿滢不用担心。”

陈滢凝视着他。

他方才显然想起了什么,身上气息冷得吓人,牙齿咬得格格响。

然,此刻的他,却只道寻常。

“那就好,方才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陈滢道,故意不去看他。

他微微侧立,雪后的天光落在身后,宽广的额、高挺的鼻,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我就是想起些从前的事儿。”裴恕道,眸光幽寂,似掠过无边岁月。

说罢这话,他便半垂了眸,学陈滢的样子,手指在桥栏积雪上划来,又划去:“我大哥、我二哥,还有我爹。”

低低的声音,北风呜咽,清寒的香气扫过来,在他身上掠一掠,又掠向她。

陈滢“嗯”了一声,望着桥下,水波迟滞,被寒冷冻住。

“你想聊聊过去的事儿么?”她问。

不是小心的试探,亦无格外地关切,就这样平淡问及,熟稔、亲近,且温柔。

“以后一定要说给你听的,阿滢。”他的声音低柔,手指忽一伸,在积雪上划出个方框,将她此前胡乱画的那些,尽皆框住。

“等到了这时候,再细细与你说。”他道。

陈滢歪头打量着他们的“合作画”。

在他划下的方框里,框着小人儿、小花儿,还有一条小狗。

皆是她的涂鸦。

“我家中良驹甚多,等我挑一匹给你备着。”裴恕又道,咧着嘴傻笑起来。

那是比方才还要低的语声,因为太低,声线又磁沉,于是,很撩人。

陈滢“嗯”了一声,又认真纠正他:“这其实是狗。”

她指着那只四蹄动物。

一刹时,光阴忽尔倒转,这样的对话,在许久以前,亦曾有过。

那个时候,他与她还很陌生,他不懂得她,她也不理会他。

而现在,全都不一样了。

裴恕咧开嘴,放声大笑起来。

“好吧,那就养条小狗儿罢。”他道,喜不自胜的样子。

陈滢点点头,干净的眸子里也漾着笑:“答应我的马也不能少了,我想要匹好马。”

“都行,都依你。”裴恕的嘴几乎咧到耳根儿,大手一挥:“阿滢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陈滢笑看着他,正要续话,一个声音蓦地插进来:

“大人,那什么……属下回来了。”

裴恕的脸顿时一黑,回首怒视。

郎廷玉立在桥尾,正拼命朝他打眼色:“属下找到耗子的来头儿了。”

此言一出,裴恕面上的怒意,飞快消去。

“马上来。”他沉声道,转向陈滢时,面色又转作柔和:“我去一下,阿滢且等等。”

陈滢颔首,又有些好奇:“郎将军说的耗子是什么?暗语吗?”

“正是。”裴恕给出肯定的答案,向她笑了笑,便转身下桥。

郎廷玉忙后退几步。

裴恕很快便走近,攒眉问:“查到些什么?”

“启禀大人,属下接报,那耗子是从……”他往桥上觑一眼,声音压得极低:“……是从陈家出来的。”

裴恕沉着脸,身子挺得笔直,不往回看,只问:“哪个陈家?”

“就是陈大姑娘的陈家。”郎廷玉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那耗子……那小厮……回去后没多久,陈大人就出来了,据说,陈大人的脸色,那是很不好看哪。”

裴恕神情一僵。

郎廷玉悄悄往后退两步,低头看脚。

这事儿闹的。

原本发现有人跟着陈大姑娘,他们家爷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呢,比如长公主啊香山县主啊什么的,可万没想到,那是陈劭陈大老爷派出的人手。

人家不放心自个儿的亲闺女,派个人跟着,结果发现闺女快被人拐跑了,你说说,人家爹会高兴?

郎廷玉耷拉着脑袋。

裴恕也低着头,方才的气势全没了。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叫人怪难为情的。

他悄然回首,却见桥上伊人犹在,正自与丫鬟们说话,清脆的笑声时而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