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出闺阁记(333)

小臻的声音再度响起,似已沉浸于回忆中,声音渐至平稳:

“民女偷偷走到娇杏铺前,才发现她的床铺竟是空的。民女便以为……以为她又被爷叫去了,心下很是恼恨。又恍惚听见正房那里像有人在说话,民女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就偷跑去了正房。”

她身子缩了缩,眼神惊遽,像想起什么可怕之事。

陈滢轻轻“嗯”一声,平静地看着她,半是安抚、半是诱导:“你慢慢往下说,不着急。后来呢,你去了正房之后,都听见、瞧见了什么?”

干净的语声,宁谧且安详,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小臻面上渐渐现出回忆之色,正待张口,一个声音陡然打断了她。

“你们两个,退下。”沉冷寒瑟的语声,似携殿外冰雪,众皆凛然。

那是元嘉帝的声音。

两名宫女立时躬身,退出殿外。

元嘉帝靠向椅背,捧起玉盏,浅啜一口茶,向顺安看了看。

贺顺安心领神会,碎步上前,半躬着腰尖声道:“请陈大姑娘继续往下审。”

陈滢向上一礼。

元嘉帝安坐着,捧盏而饮。

盏中升起热腾腾白雾,掩去他面目,唯可见他举杯之手,修长洁净,每一根骨节都透出闲逸。

陈滢知晓,元嘉帝这是不欲家丑外扬,方将那两名宫女遣开。

她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这大殿中留下的,皆是必要人等,陈滢是小臻指明要见的,贺顺安是元嘉帝多年大伴,自无需回避。

可是,裴恕竟也留下,又是何意?

此案莫非与他有关?

心念飞转间,她目注小臻,语带安抚:“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了,你在正房看到了什么?”

“婢子……民女……民女看到了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还有……还有娇杏。”小臻再度咽了口唾沫,面色愈发惊恐。

可是,当她将视线转向陈滢时,这惊惧之色,竟又一点点淡去,散乱的眸光,亦渐转作沉凝。

她用力咬唇,像是鼓足勇气,颤声道:“民女瞧见,夫人正命妈妈打娇杏板子,娇杏被堵了嘴,披头散发,衣裳都没穿好,一直在那里哭。夫人……夫人也在哭,一面哭一面对世子爷道……道世子爷偏疼一个贱妾,让夫人没脸见人。”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夫人还哭道,她身为正室夫人,管教内宅是该当的,她今日就要当着世子爷的面儿打死娇杏,又哭着骂娇杏‘贱婢’。”

她似是被这回忆攫住,又像重见彼时情景,语速越来越快、双颊渐涌血红,眼睛里泛出异样的光:

“世子爷先还只是看,也不说话。世子夫人却是……却是越发作恼,到后来就推开妈妈,自己拿板子打。恰在这时候,娇杏口中的布松了,她就哭着唤‘爷救救婢子’。世子夫人听了,更加发狠没命地下板子,娇杏哭声越来越大,胡叫乱嚷‘爷好狠的心’。世子爷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突然……突然就大怒!”

她浑身都在打战,偏双颊充血,连眼睛里也满是红丝,像被什么力量驱使着,纵使十分害怕,语声却变得高亢:

“世子爷一下子就冲过去,照着娇杏心窝踢了好几脚。娇杏白着脸就倒下了,口中吐出血来。夫人……夫人吓坏了,躲去一旁。世子爷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拿脚踢娇杏,骂她‘贱婢’、‘蹬鼻子上脸’,后来……后来又嫌她哭得太吵,拿迎枕盖在她脸上,用力往下压。”

第433章 朕来担着

小臻大口喘息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某处,颤唇道:“就这么着,没……没过多久,娇杏就不出声儿了,也不动。世子爷移开迎枕,用手推她、拿脚踢她,她就软软地,动也不动。世子爷探过她鼻息,就说……就说……”

“娇杏死了,是么?”一个声音轻语道,却是陈滢接下话头。

小臻神情微滞,良久后,方动作极轻地点了点头:“是……是的,陈大姑娘。娇杏……死了,被世子爷亲手……捂……捂死了。”

“然后呢?”陈滢蹲在小臻身前,目注于她,语声极柔和:“然后,你是不是就偷偷跑了?”

小臻眼神呆滞,但却还是做出了回答:“是的,婢子……民女……民女怕得很,就悄悄跑回了屋儿。”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又续:“没……没过多久,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妈妈就把民女……把民女叫了去,教了民女一段话,让民女第二天照着说……”

“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不用说了。”陈滢向她肩上轻轻拍了拍,柔声低语:“剩下的事,我基本上已经能猜出来了。”

世子夫人夏氏教小臻说的那段话,便是此前他们听到的那个版本,即假称娇杏携物私逃,实则沉尸于湖。

依大楚律,仆役是不能任意杀死的,凡有违者,有官降官、有爵削爵,若是平民百姓,则流配三千里,无赎。

而兴济伯世子郭冲,却亲手杀死了一名婢女。所以,娇杏才会被沉去湖里,甚至连逃奴都没报。

陈滢遥望殿外,天光晦暗,有若黄昏降临。

她莫名觉得讽刺。

郭冲与夏氏应是慌了手脚,也或许是怕事情闹到兴济伯面前,不好收场,故才行此下策。其实,只要他们足够冷静,有得是法子让此事天衣无缝。

比如,以娇杏摔伤致死报官;再狠些,干脆殴杀小臻,造出其与娇杏互殴致死的假象。双婢久有矛盾,这说法也是说得通的。再花些钱略作疏通,谁又会去管几个贱仆死活?

某种程度而言,此案得以查明,泰半托赖于郭冲夫妇的愚蠢,正所谓冥冥中自有天意。

“民女……民女都说出来了。”小臻的声音传来,让陈滢回过神。

她凝目望去,见小臻正迟缓地抬起头,失神的两眼,渐渐聚起一星微光:

“民女是不是……是不是帮到了姑娘?”她问,期待地看着陈滢,像在等待她的回答。

陈滢颔首,正色道:“是的,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助我破获了一宗杀人案。你是很重要的人证,有了你的证词,我们便有了定罪的依据。谢谢你。”

“真的么?”小臻似不敢置信,眼圈微微泛红,语声颤抖:“民女……民女真的帮到了姑娘?”

“是的,你非常勇敢,谢谢你。”陈滢目注她的眼睛,神情郑重。

小臻忽然笑了。

这一笑,像花儿开在春风里,鲜活明丽,朝气四溢。

“太好了。”她欢喜地道,抬手去揉眼睛,眼泪却在扑簌簌往下掉,可她还在笑。

“姑娘……姑娘救了民女。姑娘那医馆、还有冯大夫,救了民女。若是没有姑娘,民女绝不会去医馆瞧病,民女以为……以为……民女已经打算去死了。若没有姑娘,民女应该已经死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一时哭、一时又笑,用力抹着眼角,笑容却始终绽放:“姑娘是好心人。姑娘开的那个医馆,不光救了民女,也救了民女好些相熟的朋友。民女听她们说了,她们都受了姑娘的恩,姑娘是好人……”

她喉头哽住,再不能言,只眼泪不住滚落。

元嘉帝微有些动容,眼风扫向陈滢,目露嘉许,却不说话。

一旁的裴恕,则露出真切的笑容。

他瞧中的姑娘,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谁见了都会夸。这不,还在审着案子呢,又被夸了。

他比自己被人夸了还欢喜,嘴巴快咧到耳根儿去了。

陈滢却未料小臻会如此激动,一时有些愣怔,正想着该如何开解,忽觉身侧一暗。

她心头微凛,抬眸望去,眼前竟站着方才出去的那两名宫女。

“陈大姑娘,先叫小臻下去吧。”贺顺安走来道,满是褶子的脸上,挂着殷勤的笑。

陈滢未作迟疑,立时起身:“有劳贺大监。”

如今看来,元嘉帝将小臻押进宫中,实则存了保护之意。此案既涉朝局,则这个关键人证,不容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