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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66)

“还有八息。”白衫绿裙的少女安静地说着话,素净的衣袖随语声轻晃,好似下一息就将有毒箭飞出。

郭媛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开口:“我、我、我说,是荷花池……那个荷花湖……就在湖边上……咳咳咳……”

惊急交加间,她被口水呛到,连声咳嗽不已。

“先说时间,年月日时;再说地点,这荷花湖在何处。”陈滢的语声毫无起伏。

郭媛抬袖抹抹嘴角,喉头嘶哑:“是四……四年前,在我祖母过寿那一天。”

她又咳嗽起来,半晌方息,再开口时,每个字皆像自喉中挤出来的:“我……我在碧荷湖畔看到……看到他们……他们把人给……杀了。”

她似思及极恐之事,大张双眼,搁在膝上的手轻轻颤抖,牙关格格作响。

这实是她此生噩梦,若非受到死亡威胁,她永远不想忆及。

陈滢神色淡然,心却重重一跳。

郭媛祖母正是兴济伯夫人程氏,而就在四年前,程氏寿辰当日,烟柳,被人沉了湖。

郭媛如今要说的,莫非……竟是烟柳死亡的真相?

“你说的他们是谁?”陈滢问,语声极温和:“还有被杀的那人,又是谁?”

郭媛的眼睛越张越大,眼珠几乎突破眼眶,然她却并不自知,犹在战栗不已。

“我不知道他们……他们是何人?”她喉头吞咽几下,声音抖得厉害:“我只知道……他们把一个丫鬟给……给沉了湖,我当时就躲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

“你当时是一个人么?有没有人与你在一起?”陈滢问,声音温柔,语速也颇慢:“按理说,那天既是你祖母做寿,你就该吃酒坐席,如何又跑去湖边了呢?”

烟柳失踪时,酒宴正酣,郭媛身为孙女儿,本当众星捧月才是。

此时,郭媛已然完全沉浸于回忆中,并未意识到,陈滢的问话,正在引诱她吐露实情。

她直勾勾望向某处,神情如入梦中,喃喃道:“那天我……我坐席的时候,父亲突然就提前走了,母亲就很不高兴。我觉得好没意思,便跑去湖边散心。恰巧遇着一个丫鬟,我见她面生得很,问她是谁,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恼了,便叫人掌她的嘴。”

第475章 木马来处

郭媛皱起眉,满脸恚怒,吐属亦变得恶毒起来:“我愿想着教训那贱婢几下也就罢了,不料,才叫人打了她两耳光,她就开始满口胡言乱语,说什么‘原来你是县主,是我们姑娘的亲妹妹’、又说什么‘我们姑娘也有个与县主一样的木马’。”

她拧眉撇嘴,时妒时恨,语声蓦地尖利:“这贱蹄子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这般说话?我那时候正拿着父亲亲手给我雕的小木马,这贱婢居然胡乱攀扯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焉给不惊怒?遂叫我下死力打她,不想她竟还一直乱叫。我这才觉出不对,便把人都给遣开了,单留她问话。”

她按住胸口喘息,双眉耸立,似彼时盛怒,此际犹存。

“后来呢?”陈滢问她,面色无波。

郭媛没见过烟柳,这很正常,毕竟烟柳是附马爷亡妻韩氏的丫鬟,而兴济伯夫人程氏又抱着别的心思,自不会叫烟柳轻易见人。

而烟柳虽不识郭媛,却认出她手中木雕,猜出她身份,于是叫破,郭媛向来唯我独尊,骤然听闻此事,其心情亦可想而知。

“后来我就问那贱婢为何这样说,那贱婢就把父亲的事儿都告诉了我。”郭媛的语声传来,神情似有些悲伤,复又转作怨憎:“听了她的话,我忽然就明白了好些事。”

她看向陈滢,眼神空洞,像在透过她,望住别一个人。

“从我小时候起,我就很少见父亲笑。”她的语声变得极轻,如若呢喃:“他总是郁郁寡欢的,无论我多么听话讨好、多么地想要亲近他,他也总是当面笑得亲热,转过脸来,就又变得很悲伤、很寂寞,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好似我与母亲在他身边,他便受了绝大的委屈。”

郭媛忽尔笑了一下,有些苍凉地,旋即,那笑容又像花儿,谢尽残红,只余枯萎。

“听那贱婢说出始末,我方才知道,我从前委实是太傻了。父亲原来……原来从不曾喜欢过我……和我娘。”她直勾勾盯着某处,眸光虚渺,好似说话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父亲喜欢的,是他死去的发妻;父亲思念的,也是他远在山东的那个女儿。就算父亲在对我笑、在温柔地陪娘说话,可他的心,却根本不在我们身上。”她的两手紧紧绞住衣带,像是要把什么绞碎,神情怨毒。

“父亲心心念念的,从来只有那对贱母女,我和我娘在他眼里,连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不如。”她干笑了两声,眼底却荒芜:“我一早就发现了,父亲时常会对着花草说话,拿着小掸尘给花儿扫灰。他对我和我娘,从来就没……就没这样上过心。”

她定定凝眸,明艳的脸阴晴不定,时而怨恨、时而悲伤。

“你听那丫鬟说了这些,是不是很愤怒?”轻细的语声,流水般漫过她的耳畔。

郭媛下意识地点头:“我自是恼怒生气,又心烦意乱,所以我就叫那贱婢滚,滚得远远地,别叫人瞧见。可那贱婢非但不滚,竟还有脸哭,还说什么‘县主可怜见的,还不知道有个姐姐’,过后竟想着过来抱我。”

她蓦地张眸,眼球暴突、额角青筋乱跳:“这贱婢简直胡言乱语!我贵为县主,要什么有什么,那对贱母女又算个什么东西?这贱婢又算个什么东西?谁给她的胆子?她竟还敢来可怜我?我气极了,拔下钗子来扎那贱婢,她居然还敢躲,我越发地气,拼命地推她打她,结果不知怎么一来,她……”

她顿住了,双目赤红,面容竟有几分狰狞:“她……她一下子就滑进水里去了。”

“她落了水,那你呢?”陈滢语声低柔,好似还有几分关切:“你去救她了么?”

这样的语气,无疑令郭媛极放松。

她轻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孩童一般,似无所用心。

“我为何要救她?”郭媛歪歪头,神情天真而冷漠:“我又不是故意的,那年我才十一岁,那贱婢至少也快二十了,我那点子力气,哪里推得动那她?分明是她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便是死了也不与我相干。再说了,我可是县主!县主!”

她高高地昂起头,如骄傲的孔雀,又仿佛只需叫出这两个字,便有了无穷恃仗:“吾乃一国县主,区区贱婢,哪里当得起我这般尊贵之人去救?她哪来的脸面?”

“所以你就离开了,是不是?”柔和的声音,不带丝毫评判的意味。

郭媛干脆地“嗯”了一声,旋即蹙眉,面含不喜:“那水可腌臜了呢,那贱婢又在水里扑腾个没完,我怕把裙子弄脏了,教母亲责罚,自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陈滢凝视着她。

没有愧疚、后悔或者畏惧,在郭媛的脸上,唯有不虞。

水泼裙时,便是她彼时最大的烦恼。

至于烟柳的命,譬如草芥微尘,根本不值一提。

“我打了那贱婢一顿,出了口恶气,可我还是不开心,不想那些下仆过来烦我,我便独个儿往花厅去。”郭媛又道,眉心犹自蹙着。

“可是,快走到花厅门口的时候儿,我才发现……”她语声忽顿,面上飞快掠过恐惧,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

陈滢嘴角微动,笑容古怪:“我来猜一猜,你是不是发现,你的小木马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郭媛望住陈滢,似有些惊奇。

陈滢笑而不语。

烟柳手中的小木马,原来,由此而来。

果然是郭媛遗下的。

郭媛盯着陈滢看了一会,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你一向很聪明的。”

她叹了口气,面色阴沉下去:“不过,你也别得意,等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