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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68)

陈滢记得,直到郭媛被抬出镇远侯府,那铃声亦时而作响,一路不曾止息。

换言之,几乎大半个京城的贵族、以及各府无数下人,皆听过这铃声。

此际,郭媛的咳嗽终是稍停。

她用力喘息着,嘶声再续:“原先,那水晶铃儿我贴身戴在颈上,很少示人。我便猜着,可能是在与那贱婢扭打的时候儿,铃铛不小心露出来,只我并不知。而后,我藏在杂树后头,那地方树杈枝叶本就多,约莫是挨擦到了铃铛,它便响了。”

她语声略停,面上因咳嗽而泛起的红晕,迅速被惨白替代:“因那日风有些大,满树的叶子乱响,那铃声埋在这声音里,很轻细,又是我自小儿听惯了的,我根本……根本就没注意到,不想那凶人的耳力竟是极好,顺着声音就……就找了过来。”

郭媛战栗着,用力扭紧衣带,骨节惨白:“我听见……听见那人往这里走,我怕得不行,脑子里……脑子里都空了,不敢动、也不敢哭,连喘气都不敢,手脚麻酥酥地,想要跑,偏浑身没一点力气,就这么蹲在杂树里,听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地挨近。”

“那么,他找到你了吗?”陈滢轻问,中断了她的叙述。

郭媛的情绪太紧张了,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惊吓过度,而适度中止其情绪的连贯,有益于她心态平稳、思维清晰地提供证词。

郭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他没发现我。”

显然,陈滢这一问,令她稍得纾解,心神微宁。

而其后,像要持定此念,她更用力地摇头,发上钗簪皆乱,她却犹自不知。

“他没发现我。”郭媛再度言道,语气极肯定:“我听见他的一直走到了拐角处,就快要拐过来的时候,忽地,我身后传来了说话声,还有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走来,我……我吓了一大跳,那凶人也吓了一跳,马上就停下了,然后他便往回走,脚步声非常急,不多时就再也听不见了。”

“突然出现的那些人,是来找你的吗?”陈滢问。

舒缓的语气,若清凌凌水波,漫向心头。

“不是的。”郭媛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个很虚弱的笑:“应该是几个仆役办差,路过此处,我还怕他们见着我、叫破我的身份呢。好在他们没过来,从另一条岔路离开了。”

她抬起一只手,下意识地抚向胸口:“我那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把水晶铃摘了下来,紧紧抓在手里,不叫它出声儿。”

陈滢眯了眯眼,心下了然。

若将此事视作一局,则这一局的破点,正是水晶铃。

因为,那凶人对郭媛唯一的认知,只有水晶铃。

“你是不是戴着铃铛呢,小姑娘”。

这是那凶人的原话。

由此可知,他是先听见铃声,才推断出,郭媛是个“小姑娘”。

四年前,那“凶人”闻铃追人,却在揪出郭媛的前一刻,受惊遁走。

而四年后,大庭广众之下,悠悠铃音重现,闻者不知凡己,那“凶人”很可能亦混迹其中,就此知晓,郭媛便是当年偷听之人,于是,冒险行刺。

毕竟,那铃声极特别,而凶人耳力佳、反应快,杀烟柳、追郭媛,全是以他为主导,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忘记当年之事。

除此之外,陈滢委实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容他们事隔四年、再行刺杀。

思及此,她唇角微动,露出惯常的笑容。

谁能想到,一枚特别的铃铛,竟成为时隔四年刺杀行动的契机。

而更巧的是,这场阴差阳错的刺杀,反过来促成今日这场问讯,令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

而随后,陈滢又觉异样。

这个推论,似乎还欠缺了一点什么。

只是,正在她思忖间,郭媛已重又开言。

“等那群人走远了,我方才松了口气,一下子坐在了地下。”她似惊魂未定,抬手拭了拭额角,面色仍旧白得吓人,强笑道:“真是……真是虚惊一场。”

陈滢没说话。

屋中有片刻的寂静。

陈滢听见,外头隐约有男子语声,似是几名禁军校尉闲聊。

郭媛再度长舒了一口气。

讲述已近尾声,她的神情远比方才轻松:“再然后,我又等了一会儿,听得那湖畔有女眷说话。我那时才发现,天都快黑了,筵席想是已经散去,客人们便出来四下走动,湖边赏景的人越来越多。我便想着,这么多女眷在此,那个凶人肯定不敢再来,那时候,我的手脚才……才缓过些力气。”

第478章 一了百了

郭媛慢慢地道,面上血色渐复:“自然,我还是……还是很害怕的,并不敢再去湖边,我便沿着杂树丛往回爬了一段路,直到远远瞧见有仆役经过,我才敢现身。”

“再往后呢?可还有事发生?”陈滢问。

郭媛摇头,张口便要否认。

可是,再下一秒,她忽似又记起什么事来,面色一沉。

“这么说来,倒还真有件事儿,我却险些忘记了。”她面上露出轻屑的神色,眉眼淡然。

“说来也是巧得很,我那时还没走多远,就撞见了我祖母身边的金妈妈。”郭媛寒着脸,神情冷鸷:

“那金妈妈素来挑东唆西,我惯不喜她,她倒也厚脸皮,凑过来讨好我,又拿话试探我去了哪里,我一概没理,自去召集婢仆收拾干净了,方回花厅与母亲汇合。”

“你没把事情告诉长公主罢。”陈滢道。

若郭媛说了,则此事当年就会闹出来,烟柳也不会沉尸数载。

“我没说。”郭媛的回答,正中陈滢猜测。

语毕,她复左顾右盼,神色有几分不自在:“我不想叫母亲知道这事儿。母亲一直瞒着我那对贱母女的事,我就当不知道就好了。至于别的事儿,我……我不想说。”

她挺直脊背、抬高下巴,竭力显出强势。

可是,她绞紧的衣带、发白的骨节,在在却皆表明,她其实很怕。

怕到了极致。

那恐怖的脚步声,想来没少在这些年里折磨她。

“那个金妈妈后来又怎么了呢?”陈滢挪了挪座椅,微有些好奇。

方才言及这位妈妈时,郭媛面色难看,说不定还有余事。

“那就是个小人。”郭媛果皱起眉,面色阴沉:“她不知从哪里知道那贱婢死了,就把与我偶遇之事透给了祖母。因当时我撞见她时,我的形容有些……有些……”

“有些狼狈,是么?”陈滢接语道。

这也是可以想见的,毕竟郭媛藏在杂树后头许久,又爬行了一段路,衣裙必定脏了。

郭媛面色滞了滞,旋即僵硬地点头:“也可以这样说吧。左右这金妈妈就是个碎嘴,把这事儿当件天大的功劳,告诉了我祖母。过后有一天,母亲请祖母一家做客,祖母就寻了个无人之处,悄悄问我,知不知道那死掉的贱婢之事。”

陈滢敛眉不语。

烟柳之死的前因后续,至此,已然渐次明晰。

程氏从金妈妈处听闻消息,误以为杀人者乃是郭媛,于是,对烟柳之死讳莫如深,从不对外声张。

某种程度而言,程氏的包庇隐瞒、抑或是讨好献媚、又可能是拿住把柄,反救了郭媛一命。

陈滢忍不住暗叹。

谁曾想,烟柳沉尸案的背后,竟牵涉到两王谋反、私藏兵器之事?而香山县主郭媛,竟是此案唯一的人证?

这种种机缘巧合,大抵便是所谓天意吧。

她捺下思绪,转问郭媛:“你祖母既然问到了你,你又是如何答的?”

郭媛双眉一竖,切齿道:“我一听祖母这话,就知道是金妈妈嘴贱,到处胡唚。我便问祖母,是不是金妈妈与她说的,又问祖母有没有再与别人说。”

她目中聚起阴霾,语声极冷:“祖母见我恼了,不敢再多问,只叫我放心,说这事儿她已经叮嘱过金妈妈了,不许她告诉旁人,府中也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