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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71)

“徐大人辛苦,还叫您特为跑了一趟。”长公主笑语,半侧了身子相请:“大人请坐。”

徐元鲁规规矩矩还了一礼,方摆手:“罢了,本官就不坐了,先传口谕要紧。”

屋中诸人闻言,俱皆肃立,就连郭媛也强撑着起榻,转出屏风,恭聆圣音。

徐元鲁清了清嗓子,肃容道:“陛下有旨,着长公主、香山县主、威远侯并陈大姑娘,即刻觐见、不得有误。”

语声落地,房间里便有一阵诡异的安静。

然而,这安静也只在须臾间,很快地,众人俱躬身领旨。

长公主垂下眼眸,面上飞快划过一丝讶色。

这道口谕,委实来得古怪。

她这厢才说要去御前告状,元嘉帝口谕便至。

这也太巧了罢?

这一刻,她并未注意到,立于侧畔的陈滢与裴恕,对视一眼,各自弯眉。

元嘉帝,便是陈滢搬来的救兵。

就在方才,裴恕随在长公主身后进屋,陈滢便以口型请他去向元嘉帝禀报,然他担心陈滢,不肯离开,陈滢只得退而求其次,请他派人禀报徐元鲁。

以这位老刑事的政治嗅觉,他定知当如何做。

果然,徐元鲁带来了元嘉帝口谕,一切都在陈滢的预料中。

郭媛之事,必须立即上达天听,中途不可转手,尤其要防着长公主。

陈滢不相信她。

虽然郭媛是长公主之女,长公主对其宠爱有加,但陈滢还是认为,把四年前之事透露给长公主,并不安全。

事实上,纵观整个皇室,除元嘉帝与太子外,陈滢谁也不信。

康王余孽手段不小,连守卫森严的小行山亦能潜入,又焉知宫中没有他们的内应?

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将郭媛直接交给元嘉帝,然后封锁消息。

“殿下、县主、侯爷、陈大姑娘,请随本官来罢。”徐元鲁抬手捻须,四平八稳地道。

元嘉帝的旨意,自无人敢逆。

郭媛虽还晕着,也只得强自跟随,长公主心疼女儿,便命几名宫人扶她。

众人出得门来,却见前头立着数名宫人,一水儿的绿宫衣、双螺髻,左右对称插戴着宫制银花簪,一个个身形矫健,围一乘绛红厚呢暖轿,轿顶漆金、轿帘绣金线鸾鸟衔枝纹,十分华贵。

“听闻县主不舒服,皇后娘娘很是忧心,特叫人将娘娘亲用的暖轿带来,请县主坐了轿子去。”徐元鲁客客气气地道。

郭媛闻言一怔,旋即笑靥如花。

“谢皇后娘娘恩典。”她向着东首蹲身儿致谢,起身后,猛一转头,似笑非笑看向陈滢。

“陈大姑娘,我先失陪了。”语罢,又拿眼角刮一眼裴恕,冷“哼”一场,昂首而去

皇后娘娘亲赐暖轿,此乃极大的荣耀,这分明是帝后在向长公主府示好,她自是得意。

陈滢面色平静,裴恕根本就没看她,倒是长公主,眸光沉凝,不见喜意。

宫里头的手段心机,她极有数儿,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司徒皇后赏的暖轿,都有些不大对劲儿。

然而,皇后的赏赐,可不是说辞就能辞的,郭媛已然兴高采烈地上了轿,长公主也只能按下思绪,换出一副笑颜,殷殷颔首:“皇后娘娘慈爱,本宫代阿娇谢过。”

语毕,作势向东首屈了屈身。

徐元鲁清嗽一声,曲臂朝东:“诸位请随本官来,陛下如今正在皇后娘娘帐中小憩。”

众皆应是,长公主最尊,当先而行,郭媛暖轿随后,徐元鲁特意落后两步,与陈滢并行。

“陈大姑娘,方才那女童被人认出来了。”见周遭并无闲杂人等,他忽尔开口,语声极低。

陈滢吃了一惊。

那女童乃康王余孽,身份岂是好查的?怎会如此快地就被人认出?

她看向徐元鲁,肃然相询:“却不知是谁认出她的?”

徐元鲁瞅瞅杵在旁边的裴恕,眼皮向下一耷拉:“是原先在东宫当差的一名小内侍认了那女童。”

他似觉有些不可思议,说完了,撩起眼皮,看了陈滢一眼,续道:“那小内侍是个机灵的,因会唱他们家乡的小曲儿,有一回教皇后娘娘听着了,很是欢喜,太子殿下便将他送去服侍娘娘,今儿娘娘也将他带来了。”

“他怎么认得那小刺客?”裴恕插口问道,全没有一丝打扰到别人的自觉,横着膀子走在陈滢另一侧,半步不让。

徐元鲁瞟他一眼,面上是“粗人哪懂查案子”的神情,眼皮子又耷拉下去:

“那小内侍曾跟着太子殿下去过山东,说来也巧,太子殿下督建流民营时,他跟着去过几回,居然识得那女童,他还给过那女童糖吃。后来,那流民营遭了大火,听说女童所在的那一片儿差不多皆死绝了,这女童也不知如何逃出来,又被这些逆贼所用。”

话音落地,陈滢与裴恕,双双停步。

“流民营大火?”裴恕挑起半边眉毛,似极讶然:“那女童竟是从流民营来的么?”

陈滢颦眉忖度片度,蓦地醒悟,上前轻拉他衣袖:“小侯爷,你可还记得方秀娥?她不是有个女儿失踪了么?”

裴恕愣住了。

一息之后,恍然大悟。

“哦,原来如此。”他道,瞳孔微微一缩,神情渐冷。

流民营的那场大火,起火处正是方秀娥所在片区。当晚,她杀掉婆母,抱着女儿潜逃,却被两名男子胁持,其后,方秀娥与乔小弟尽皆被杀,而她的女儿则不知所踪。

第482章 两千羽卫

想通此节,裴恕不由勾唇,高高的身子半侧着,剔透瞳仁中,映出一道清淡秀影。

“还是阿……陈大姑娘聪明,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般说来,委实是严丝合缝儿。”他由衷赞道。

徐元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直到此时,方咳嗽一声,展了展衣袖:“两位,本官尚在此处,有话也请明说。”

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这小两口儿……哦,不对,他们还不是小两口儿……这对未婚男女,就能当他的面儿打哑谜,成何体统?

想他徐元鲁断案如神,一身煞气不知吓坏多少穷凶极恶之人,这俩竟视他如无物?

这孰能忍?

当他是好欺的么?

徐元鲁登时气场全开、煞气四溢,周遭温度立降,裴恕当下便感知到了。

他“嚯”地怪叫一声,弹指腰畔,嘣响倒似弹箭,旋即歪着嘴角笑:“徐大人,您连这都不知道么?山东流民营大火,大人可有听闻?”

徐元鲁捻须点头:“本官略知一二。”

那便是知之不详。

裴恕上下打量他两眼,想了想,便开始一五一十与他细说。

总归不是他说,便是陈滢说,既如此,那还是他来说罢,也好叫他的媳妇儿歇一歇。

方才逼问郭媛口供那会儿,他看得出,她挺劳神。

徐元鲁思维敏捷,才止听一半儿,便已了然。

“原来,这女童便是那假周九娘的女儿。”他打断裴恕,眉眼冷肃:“这群逆贼倒是好手段,将这对母女皆作弃子,用得干净、弃之干脆。”

裴恕倒有些感慨,抬手弹冠,喟然而叹:“据本侯所知,那方秀娥乃是二嫁,前头死了个丈夫,再嫁的这个丈夫病弱,二人虽育有子女,只那儿子也早夭。她婆母骂她丧门星,天天打骂,还不给她母女饭吃,再加上遭了天灾,她委实活不下去,方豁出命去杀了婆母,不想最后,她母女也皆不得活。”

他摇头叹息,不复再言。

陈滢亦觉唏嘘。

用得干净、弃之干脆。

徐元鲁这八字,正是方秀娥母女命运之写照,而方秀娥此生唯一的一次抗争,亦以失败告终。

她错了么?

她的婆母错了么?

站在两个人的角度看,她们都没错。

错的是这个时代。

是这个对女子严苛到极致、漠视到极致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