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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72)

从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陈滢觉出生为女人的悲哀;也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坚信自己的选择。

她深吸了一口气,仰首望天。

天空灰黄,昏昏一片,浓云笼罩四野,不知何处乌啼,悲切凄怆,远远地掠向天际。

山脚下,北风翻起旌旗、拍打棚顶,稀落落的几片枯叶,贴地盘旋着,风声低咽,萧萧然、泠泠然,说不尽地苍凉。

然陈滢心底,却像燃着把火。

微弱地、坚执地,照出灵台一点清明,让她不致迷失,让她始终向前。

许是受方秀娥母女的影响,接下来的一路,众皆默然,唯风吹衣袂、猎猎作响。

未过多久,一行人便待抵达司徒皇后的彩棚,徐元鲁咳几声,拱手道:“本官先去向陛下复命。”

他朝裴恕与陈滢点点头,转身离去。

长公主恰于此际转身,寒冽的眸光,刀子般扎向陈滢。

陈滢却似若未觉,坦然而立。

再过数息,孙朝礼出得棚来,请众人入内。

长公主仍旧领头,郭媛居中,陈滢并裴恕在后,依次进得棚中。

只是,他们在棚中逗留的时间不长,很快地,长公主、徐元鲁与裴恕,便又退去棚外候立,就连司徒皇后并一众内侍,亦匆匆避开,唯陈滢与郭媛,被元嘉帝留下说话。

因旨意未明,众人不敢远去,皆在棚外等候。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旁人倒还好,唯长公主有些吃累,面色苍白,脂粉都盖不住。

这也难怪。

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难得受点苦,她自是极为不适。

所幸,他们并未等得更久。再过半刻,大监贺顺安终是现身,而他传来第一道口谕,正是颁予长公主的。

“陛下口谕,因刺客猖獗、余毒肆虐,陛下心忧长公主府安危,着广武、兴武、英武、神武、雄武、宣武六卫,共出两千羽卫,保护长公主府。”

一字一句语罢,贺顺安弯下老腰,恭谨地道:“陛下命奴婢转告殿下,县主并附马都尉身边儿,陛下也会派专人保护,陛下还会调拨两队女卫进驻长公主府,请殿下安心。”

长公主躬立着,藏在斗篷下的手,不住颤抖。

两千羽卫、专人“保护”?!

这是护卫,还是圈禁?!

元嘉帝这是拿她长公主府,当作逆贼看管起来了么?

她垂望脚下,面孔扭曲得不成样子,整张脸变作铁青。

那姓陈的小贱人,究竟向陛下说了些什么?

就在大半个时辰前,一切都还在长公主掌控,就连那“刺客”箭射陈滢之事,陛下亦答应眼开眼闭、不予追究。

可是,这小贱人甫一面圣,陛下口风立变。

这一刹,长公主真恨不能生吞了陈滢。

她用力捏紧手指,骨节发出轻响。

这小贱人,到底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陛下又意欲何为?

还有,她的阿娇,为何也被单独留下?

陛下之旨,与阿娇又有多少关系?

长公主眸中寒光,直直射向地面。

她唯一能够断定的是:陛下口谕,与那暗箭欲伤陈滢之刺客,并无干系。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不成,她暗中悄悄进行的事,竟已被她那好皇弟察知了么?

此念一生,冷汗顿湿重衣,长公主只觉眼前发黑、心跳加速。

不,这不可能的。

她掐住掌心,勉力抑下满腔慌乱。

元嘉帝应该一无所知。

若他当真知晓,就不会只派兵驻扎长公主府,而是直接抄家。

他应该并不知情。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冰凉,寒风刺入肺腑,像生锈的刀子扎进来,疼得剜心。

然而,当她抬眸时,面上却是合宜的笑,多一分则谄媚、少一分则冷淡,雍容华贵,诚如她长公主无比尊荣之身份。

第483章 愿服其劳

“谢陛下隆恩。”长公主屈身行礼,微颤的语声,似含着真切的感激,礼罢,复又抬头,向贺顺安颔首:“有劳贺大伴传旨,天气寒冷,您也要保重。”

贺顺安受宠若惊,忙不迭摇手:“殿下可太折煞奴婢了,奴婢区区贱躯,哪儿有那般金贵?”言罢,又殷勤躬腰:“倒是殿下,需得好生保重凤体,莫要受寒。”

长公主微笑着,一颗心却如油煎、似蚁噬,恨不能马上把郭媛叫出来,问明因由。

然而,愈是心忧如焚,她的面上,便愈是一派恬和,似是与世无争。

“香山呢?”她笑吟吟地问,又往贺顺安身后张一张,掩袖轻笑:“我那阿娇何时出来呢?莫不是要叫为娘多等些时候么?”

这话引得贺顺安直笑,躬腰道:“好教殿下放心,陛下心疼县主娇弱,说让县主先在里头歇着,等会儿派人直接送回长公主府。”

“哦?”长公主竭力抑制住颤抖的手,一抬眉、一转眸,皆是欢喜温柔:“陛下待阿娇太厚了,这叫本宫怎么受得起?”

贺顺安笑得眯起眼:“陛下就知道殿下会这样说,陛下叫奴婢转告,等一时散了,殿下且安心回去,陛下自有安排。”

“谢陛下恩典。”长公主中规中矩地行礼,再中规中矩地起身,复又中规中矩地与众人作别。

从头到尾,不著一丝愠色、不添一点惊意,唯温婉和善、亲厚柔懿,直教人如沐春风。

待长公主一行离开,贺顺安又分别向徐元鲁、裴恕传达口谕,元嘉帝对他们各有安排,他二人领命而去,贺顺安方掀帘回屋。

帘开处,冷风骤疾,元嘉帝正扶案立着,袖上金龙随风而动,似将踏云腾空。

“陛下,奴婢回来了。”贺顺安收起满脸的笑,躬身禀道。

元嘉帝摆手,凝眉看向他:“皇姐可还好?”

不问旁人,当先问的,还是长公主。

贺顺安低眉垂眼,语声恭谨:“回陛下,长公主殿下已经回去了。”

元嘉帝像是怔住了。

随后,他低低“唔”了一声,转开视线,看向一旁的帐幔,似在出神。

贺顺安的腰弯得更厉害了,鼻尖儿几乎挨去地面。

他也没办法,又不能说长公主高高兴兴走的,长公主谢恩那副嘴脸,简直没法儿看。

贺顺安也奇怪。

他记得,原先长公主并不是这样儿的。

在他的记忆中,长公主是个顶顶干脆、顶顶厉害的公主,先帝爷还在时,一群公主里头,就属她性子最烈、说话最直。

可这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骑着小红马跑来跑去的小公主,到如今,已然变作心机深沉的妇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今儿倒更好,竟连戏也演上了。

这种种因由,当真是不可说,不可说。

贺顺安无声地叹口气,躬腰立着,动也不动。

元嘉帝目视远言,难免慨然。

他的皇姐,应该极恼怒、也极惶恐吧。

平白无故地多出两千羽卫,无论换作谁,皆会如此。

可是,分明恼怒惶惑,却不问不说,还要做出无事的样儿来,免他生疑。

元嘉帝眸光动了动,眼神幽寂。

天家无父子,何况姐弟?

一个忌、一个猜,便有再深的羁绊,也终究难以维系。

风拍帘幕,“扑啦啦”作响,远处似有断雁哀啼,一递一声,渐次隐没。

那一瞬,元嘉帝的心底,有着一丝荒芜。

其实,他还是想要护着他的皇姐的。

纵使疏离、冷淡、猜忌,到底那也是他的至亲,他不能不顾,更不能眼睁睁瞧着外甥女去死。

又或者,他其实更希望的,是拉他的皇姐一把,教她不要往那条路上去。

然而,起到的效果,却似乎正相反,到最后,终是渐行渐远。

“罢了,你退下吧。”元嘉帝挥了挥衣袖,有些意兴阑珊。

贺顺安忙应是,悄步而去,出屋时,又带进一缕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