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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75)

他向陈滢挑下眉,露出“你懂的”神情。

陈滢“哦”了一声。

怪不得没茶喝呢,原来皇帝陛下不是忘了,是舍不得。

身为大楚的当家人,又还想着收复北缰、西夷两头凶兽,元嘉帝锱铢必较,似乎也很好理解。

“先喝口热水吧。”耳边传来低语,絮絮清沉,如若按弦。

陈滢立时醒神,回望去,见裴恕已然停步,一手探到她身前,修长有力的指间,竟捏着个小水囊。

“这是从哪里来的?”陈滢极为讶然。

“我就猜着你要口渴。”裴恕欢喜扬眉,一口白牙衬着漫天阴云,简直晃眼:“我估摸着你差不多该出来了,就提前叫人备了水,这是从山顶打来的泉水,烧开了又滚了几滚,很干净的。”

说着话,他又抬了抬胳膊,陈滢这才发觉,他腕子上竟勾着个小包袱,因是黑色棉布的材质,与他衣袍相同,并不打眼,是以她一时没看见。

“我把茶盅也带来了。”裴恕显摆地晃了晃小包袱,神情简直自得,又自小包袱里摸出一只茶盅。

润莹莹的粉青汝窑盅儿,只掌心大小,盏壁外缘题一行诗:“青灯耿窗户、设茗听雪落”。字迹端美、丰丽俊逸。

“你先等一下,待我把茶盅儿洗净了。”裴恕将瓷盅捏住,拔开水囊木塞,倾出热水洗盅,泼去残水,复又重新注满,方交予陈滢。

“好了,快喝吧。”他道,眸光尽拢陈滢面上,眉梢眼角,皆是温柔。

陈滢弯唇笑起来。

当真看不出,这位匪气十足的小侯爷,竟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多谢你。”她接过茶盅,一饮而尽。

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即便烧开了喝,亦清芬如露,由喉入腹,顿解焦渴。

见媳妇儿如此给面子,裴恕心里就跟喝了蜜似地,待陈滢饮毕,忙又替她倒满。

陈滢连尽三杯,方还盏笑道:“总算不渴了。这水真好喝,比我日常喝的清茶还要好喝百倍。”见左右无人,又凑近些,放低语声:“阿恕,谢谢你想得这般周到。”

裴恕怔一怔,旋即笑得眉眼飞扬,微黑的面上,更添几抹颜色。

“这有什么的,还不是我当做的?”他佯做不在意,将手一挥,高高大大的身影半低着,将水囊并茶盅收进包袱,利落地朝身后一缚。

刹时间,玄衣如夜、袍角凝寒,腰畔铁剑森森,此时的他,再不复方才殷勤相顾时细腻温柔,俨然江湖豪客、荒莽游侠。

“你出来了就好,我也放心了。”他略退半步看着陈滢,眸色如春日青空下的湖水,温柔潋滟:“我是临时出来的,马上便要带人再去南坡搜山,不能送你了。待查出眉目来,再与你说。”

“你快去吧,小心些。”陈滢笑道。

他手头事情也不少,能抽空过来送水,她已经很满足了。

裴恕也不耽搁,望她一眼,大步离开。

陈滢目送他行远,兀自静立片刻,却也未回自家住处,而是转去了王敏荑处。

巨大的彩棚前,一棵枯树孤立着,残枝上栖几羽寒雀,人来亦不去,只低下尖尖的喙,梳理羽毛。

天空愈加阴沉,山顶处积云犹浓,正是天将欲雪。

陈滢掀帘而入,待客室中只一名小厮,想是王佑带来的,见了陈滢,他立时笑脸相迎:“给陈大姑娘请安。”

陈滢先叫起,又问:“你们三姑娘如何了?”

那小厮忙躬身,口齿倒还伶俐:“回陈大姑娘,三姑娘半个时辰前才拔了箭,几位大人并郑大夫给用了药,如今已经睡稳了。”又道:“奴才去里头传一声儿罢。”

“不必了。”陈滢冲他摆摆手,启唇一笑:“我自己进去便是,却不知现下进去瞧三姑娘,可使得?”

“使得的,使得的。”那小厮忙不迭点头,笑容殷勤:“我们老爷特意吩咐奴才,若姑娘来了,直管进去便是。”

陈滢谢他一声,转去里间儿。

帘幕才一开启,低微的说话声便扑入耳畔,却是郑如蕙正与两名太医商量用药,王佑并不在。

陈滢立在帘下听了片刻,不由暗自吃惊。

那两名太医对郑如蕙居然很尊敬,言必称“郑大夫”,甚或“郑先生”,看样子,似是被她的医术折服了。

第487章 相顾无言

见此情形,陈滢颇感欣慰。

医生会诊,最忌互不信任、互相拆台,郑如蕙能与太医们和平相处,对王敏荑的病情自是有利。

见他们讨论得很热烈,连有人进屋都未察觉,陈滢便也未去打扰,绕开围在角落说话的三人,径去了诊疗室。

帘开处,暖意醺人,角落里的大炭炉吐露出热气,旁边的窗户启了条缝儿,清寒的空气掠进来,扫去屋中药气,房间的另一侧,还架着一张屏风。

陈滢上前几步,见王敏荑合目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正自昏睡,旁边的木架子上,吊着一只水晶瓶儿,细细的牛皮管接下来,尽处是一枚银针,扎进她手背的静脉。

这是女医馆特制的输液设备,仅是那个可以调节滴液速率的水晶瓶,就花了陈滢整整五百两银子。

凝视着水晶瓶上“生理盐水”四字,陈滢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重回现代。

然而,满屋清苦的中药香气,以及外头小药童捣药之声,却又在告诉陈滢,这是大楚,是如假包换的古代。

“丫头,到这里来。”守在床边的王佑一眼瞧见陈滢,立时冲她招手。

陈滢忙上前见礼,王佑虚扶起她,又唤了个上了年纪的仆妇,三人自去了屏风后。

那屏风后设一张梅案、两方鼓凳儿,并一只小小红泥炉,炉上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案上还有几味茶点,似是太医们小憩之处。

王佑请陈滢坐了,命仆妇倒上热茶,慈蔼地道:“好孩子,今日幸得有你,真真是救了阿舍一命。”

阿舍是王敏荑的乳名儿,王佑当面呼之,显是拿陈滢当自家人看。

“您太客气了,三姑娘身受重伤,晚辈于情于理,都该尽全力照顾好她。”陈滢轻声道。

“到底还是托了你的福。”王佑语声温和,布满红丝的眼睛里,涌动着真切的感激与庆幸:“多亏你那女医馆来的郑大夫,真真了得,其用药之神、手段之精,实是我平生仅见。方才就是在她一力主张之下,阿舍身上毒箭方得以拔除,血也止住了,还用上了那种新药。如今就连太医也道那药效极佳。”

陈滢闻言,不免问及因由,王佑便细细道来,又道:“……郑大夫先在自己身上试了药,过后才给阿舍用,用药前还在阿舍的腕子上做了那个皮……皮试。”

他语声微颤,面上神情似感慨、似激动:“之前拔箭、上药、包扎、注……注射、挂吊针等等诸事,皆是郑大夫亲力亲为,另有两名女药童帮忙,并不曾假手旁人,伯父真是……”

他忽然哽住,举袖掩面,袖口颤动不息。

陈滢目注于他,了然的同时,又有些五味杂陈。

王佑谢的,不只是郑如蕙高超的医术、女医馆新奇的药物以及前所未见的诊疗法,更是为着陈滢保住了王敏荑的名声。

王敏荑受的是外伤,又伤在前胸,若是由太医全盘诊治,就算她身体痊愈,名声却也尽毁。

而郑如蕙以及两名女护士的出现,却令此事有了双全之法,既保全了王敏荑的性命,亦无损于她的名声,是故,王佑才会如此激动落泪。

女儿家的名声,比性命更重。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滢之举,不啻给了王敏荑第二次生命,身为乃父,自是大为感激。

陈滢说不出是何感受。

纵使有些偏离初衷,然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女医馆的存在,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名声这个大难题。

“无论如何,此番真是多谢你了。”待情绪平复,王佑放下衣袖,再度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