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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95)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当踏上游廊时,陈滢方略微放缓脚步,问裴恕道。

裴恕立时正色颔首:“你只管问,我必知无不言。”

陈滢忖度了片刻,用很轻的声音道:“阿恕,这个死去的钱天降,与当年老侯爷之死,是否有关?”

她抬眸看向他,清净如水的眼波,像能睇进他心里去。

“如果我猜错了,那么请你原谅。”陈滢又道,凝望着他的眸子毫无躲闪:“我是从你方才的那段讲述中,以及钱天降死后你表现出来的态度上,做出了这个推测。”

裴恕怔望着她,良久后,展颜而笑。

“阿滢,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由衷发出了一声感慨。

那一刹儿,他已自停步,迎光垂眸,望向眼前少女,几束金屑透进他的眸底,晶莹的瞳孔有若琥珀。

而后,他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些被压制下去的情绪,水波般漫上全身。

这一刻的裴恕,显得有些疲惫。

“你猜对了。”他道,语声低沉、眸色微暗:“这钱天降,很可能曾亲眼目睹当年那射出冷箭、杀死先父之人。”

他一手按向腰畔,一手却抚眉间,修长的手指在眉头处捏几下,语声越发低沉,有若泥封中渗出的酒香:“这话说来就长了,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他放下手,伸臂做个“请”的姿势,一壁在前引路,一壁低语:“这十余年来,我一直在暗中查找真凶的下落,也算苍天有眼,叫我查到一条线索,正指向京城。是以我前年便进了京,意在查明此人,为先父他们报仇!”

他忽地停步,眸底陡有火焰灼起,两眼竟泛出猩红色,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如即将爆发的火山。

陈滢担心地看着他。

此刻的裴恕,似已完全被复仇之火淹没,正濒临失去理智的边缘。

然而,这情绪很快便自他身上消失。

当他转向陈滢时,他目中猩红已然褪去,神情也归于淡然:“陛下并太子殿下皆知道这事儿,放手叫我去查,陛下还特许我在刑部挂了个闲职,令得我有机会翻看当年的卷宗。”

此时,二人已行至穿堂,浓荫遮顶,微风徐来,隐约的花香拂过鼻端,偶尔一片翠叶飘落,自他的袍摆,掠向她的裙畔。

陈滢不禁回首。

穿堂外,天高云淡,青墙上伏着大片阳光,暮春的空气温暖而芬芳,虽是开到荼蘼春事了,却无端地叫人觉得岁月静好。

裴恕停下了脚步。

穿堂中设着椅案,皆是最普通的款式,十分简致。

“坐下说吧。”他请陈滢坐在一方梅花凳上,方撩袍于她对面落坐,沉着一副眉眼,缓声续道:

“其实,我真正要翻阅的卷宗,也只一件,便是当年祖父查到的那个人。那人因家中失盗而被杀,因其有官职在身,这案子最后便汇总到了刑部。因宁夏地处偏僻,衙门留存下来的卷宗并不全。是以这一年多来,我便在刑部翻遍故纸堆,终是找到了完整的原本。而细加查看之下,我便发觉,当年之事,可能还有知情者。”

“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呢?”陈滢有些好奇。

依据当年,推算出有知情者,这个过程很耐人寻味。

裴恕思忖片刻,笑道:“若追根溯源,仍旧要从钱天降其人说起。”

“那你说吧。”陈滢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洗耳恭听。

裴恕抬手扶向案边,目中带几分回忆,说道:“我先要说一下军中战阵。在战阵之中,辅兵大抵列于后方,即在中军之后。说来也巧,这钱天降当年所在方阵,正对着先父的中军大旗,后因先父中箭身亡,方阵大乱,钱天降的方阵几乎全军覆没。这钱天降虽侥幸活命,可他贪生怕死,生怕下一回再被拉上战场,便悄悄将自己的衣裳脱予一个西夷亡兵,又拿刀子划烂他的脸,随后趁乱逃入深山。也正因此,战后清点亡兵时,他的名字便被列入了死亡名录。”

他顿了数息,屈指轻扣桌案,眸光阴冷:“说来也真古怪。大战过后,钱天降所在方阵的几名幸存者,在不足两年的时间里,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了,而其他方阵却无此等情形,这难免叫人生疑。祖父当年追查到的那个人,便是这方阵之把总,亦是彼时所知、该方阵的最后一名幸存者。而在祖父找到他的前一晚,此人便被‘盗匪’所杀。”

“原来如此。”陈滢微微颔首,终于明白了裴恕的怀疑依据。

同一方阵的幸存者相继身死,最后无一存活,这很像是在杀人灭口。

“只是,按照名录所记,钱天降也‘死’了,就算再是怀疑,你又是如何知晓,这世还有幸存者的呢?”陈滢轻声问道。

裴恕扣案的手一顿,面现沉吟:“此事最怪异之处,便在于此。”

他压低声音,神情肃杀:“约莫八、九年前,也可能是七年前吧,有个外乡人曾跑来打听当年中军后方的阵形,那人还向几位老者打听某家坟茔,像是在找什么人。”

第513章 守株待兔

言至此,裴恕便又向陈滢解释:“这时间上头有点乱,因那几个知情者皆已病故,他们的子孙所知不详,有说八年的、也有说七年的,是以我也搞不清详细的年月。”

陈滢面色不动,心头却是一凛。

这个时间段,似乎有些微妙。

“却不知,那人的形貌又是如何的?”她下意识问了出来,一时也弄不清,自己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

裴恕却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很快便道:“据我得来的消息,那人生得满脸虬须,皮肤黝黑、满口黄牙,操着一口外乡话,口音很重。”

陈滢点了点头,心下倒有些释然。

她果然想错了。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寻到了陈劭失踪的真相。

如今听得裴恕所言,她便按下此念。

仅凭一个时间段,并不能构成立论,她确实草率了。

“那么,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找到传说中的那座坟茔,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座坟茔,应该便是找到钱天降的关键,是不是?”陈滢抬头望向裴恕,神情笃定。

裴恕斜起一侧唇角,笑容有几分邪性:“正是。我们从此事推断出,这满口乡音之人找的,正是当年的幸存者。再往下想,这幸存者之所以没被发现,除诈死脱身,再无他法。是以我便对照名册,将那些可疑的尸身全都找了一遍,果然发现有一人对不上,这人便是钱天降。”

陈滢怔了怔,一个念头陡然滑过脑海。

“是老常帮你验尸的吧?”她问,一双眸子紧紧盯在裴恕身上:“你将老常带在身边,是不是为着此事?”

老常便是那个黑胖仵作,已被裴恕收编,彩绢自杀案时,陈滢还曾与他照过面儿。

裴恕目注于她,面上露出“我就知道你能猜到”的神情,颔首道:“阿滢果然聪慧无双。”

这般说着,他面上的笑容便渐渐扩大,那几分邪性,亦化作款款温柔。

陈滢却是满心的赞叹,神情间亦带出了少许:“阿恕,我真的很佩服你。”

这委实是个“笨”法子,却也是最有效的法子,非大恒心、大毅力而不得成。

裴恕在此事上的执著,的确令人佩服。

裴恕不意竟被聪明绝顶的媳妇儿夸奖了,霎那间,黑脸上似乎添了一抹颜色。

“这事儿说来繁琐,实则真正请老常验看的尸骸,也就三十来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畔,好似要籍此动作,掩去心底赧然。

“这也很不容易了。”陈滢真心诚意地道。

钱天降所在方阵几乎全军覆没,仅是从中挑出这三十来具“问题”骸骨,工作亦极浩繁。

裴恕轻轻咳嗽了一声,摆正面色道:“说来这也是天意相顾,亦是先父冥冥中的指引。先父治军精细,裴家军各部皆备兵士名录,记载每名兵员之体貌特点、家中情形等,而若该兵员身死,则亦须写明死因死状、陈尸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