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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96)

他轻轻拍了拍桌案,慨然道:“幸得先父指引,令我得以将此作为凭据,把当年那方阵中死因不明、死状不明的亡兵单挑出来,逐一勘验,这才查出,钱天降坟中死尸有极旧的骨伤,至少超过三十年。而记录中的钱天降却全身完好,由此可知,那坟中死尸,并非他本人。”

他笑起来,似又回到了发现这一重大线索时刻:“那钱天降父母早亡,又无妻室,乃是个孤儿。他偷逃进山后虽不敢见人,但爹娘死祭,他还是要来拜一拜的,否则就真是枉称为人了。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守株待兔,等他上钩。”

陈滢于是再度叹服:“这是很了不起的推测。阿恕很厉害。”

裴恕倒也没居功,老老实实地道:“这主意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九条命’献的计。”

他似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唇角勾了起来:“这‘九条命’可是阿滢的熟人,你可还记得鬼哭岭?”

陈滢一怔,旋即恍然大悟,险些失笑:“你说的不会是那个聪明的军师吧?就是郎廷玉投了三枪都没投死的那个?”

“就是他。”裴恕笑得肩膀直抖:“他这浑号也是那次得来的,因你说他聪明,我便留了他一命。他倒也知机,帮我出了不少主意,果然如你所料,这人颇有几分聪明。”

陈滢也自惊奇。

这世界委实奇妙得很,当年算计她的人,如今却成了裴恕的臂膀,真叫人想也想不到。

“他人在府里吗?”陈滢问。

如果在的话,她倒是很愿意见一见。

裴恕却将手一摆:“他如今不在。蓬莱那里有些事儿,我把他派过去了,想来这几日就会回来。”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浅笑道:“如此一来,也算是人尽其材,不枉我当年请你刀下留人。”

裴恕笑道:“正是,我也要多谢你替我找了个好帮手。”

二人相顾而笑,一时间皆未说话。

暮春的风掠过穿堂,阳光细碎,几根小草在风中折腰,似发出欢愉的叹息。

望着那芳草殷殷,陈滢蹙起了眉。

就算挖出钱天降,这人如今也死了,且他若果真目击了杀人凶手,那么,在裴恕找到他的第一时间,真相便当揭晓,可看他此时神态,显然并非如此。

陈滢猜测,钱天降的口供,只怕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果然,裴恕此时又道:“找到钱天降之后,我便派何廷正悄悄将他带进京城,又送他来了山东。这期间,我多次秘密审问于他,只他在深山中过了十多年,几与野人无异,岁数也大了,虽还不至于到老糊涂的地步,记性却非常地差,我问了这些日子,也知查知他当年逃跑的详情,也就是最开始时我告诉你的那些。至于别的,却是没有了。”

他长叹一声,仰望头顶,健硕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似欲压下满腔愤懑。

他觉得窝囊透了。

好容易将钱天降找来,又大费周章地送他来山东,本是为了避开藏在京城的元凶,且山东这里他人手更足,更易腾挪。

可是,钱天降却死了。

此人是裴恕手头唯一的线索,一旦断裂,便再难接续。

而更叫人郁结的是,钱天降的死,怎么看都像是意外。

第514章 醉酒坠亡?

“钱天降的失踪和死亡,又是怎么回事?”陈滢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闻这清淡声线,裴恕堵得严严实实的胸臆,骤然一舒。

他缓下面色,语声亦有了几分清润酒意:

“钱天降很是贪杯。此前他住在深山,一年到头儿也喝不上几口酒,倒也还好。自被我接来后,每每我审问他时,他便定要讨上几杯酒喝。我先是不允,可后来却发觉,喝过酒后,他倒像是比往常更清楚些,有时候也能说些当年战场之事,于是我便默许他饮酒,他屋中也时常备着酒。”

他摇摇头,似有些无奈,面色却变得阴沉:“今日我去接你时,何廷正忽然来报,说钱天降不见了,我忙着回来找,结果却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他的尸首。过后便有巡夜的更夫报说,昨儿半夜,他瞧着老钱摇摇晃晃地往净房走,一身的酒味儿。因那枯井便在净房不远处,且捞出来的尸身上也无太多伤痕,想来是他醉酒不辨路,失足掉进井里,摔断了脖子。”

语至末梢,他的神情终是黯淡了下去,搁在案上的手紧握成拳。

陈滢默坐片刻,站起身来,伸指向案上敲几下:“走罢,去瞧瞧去。”

裴恕猛地抬头。

虽她不曾明言,可他却立时听懂了她的话,身体也做出了反应,快速起身道:“老钱的尸首暂且收在我院子里。”

陈滢点了点头,行出两步,忽又回首:“老常没在么?”

“他留在京城了。”裴恕抬手按了按额角,状甚疲倦:“来山东前,曹子廉说是有案子要老常帮忙,硬要我把人留下。”

他肃下容颜,迈开长腿向前,面色沉冷:“这些官痞子最是难缠,我也不好与他们闹得太僵,是以答应了他。”

言至此,低叹一声:“早知今日,我便把人带来了。”

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有老常这个老仵作在,至少由他验明死因,也能让事情得以明晰。

陈滢敛眸不语,心中想的却是,怪道裴恕去而复返,可能他自己还未意识到,对于此案,他其实是存疑的,否则也不会请她来帮忙。

“济南府也有仵作,只我信不过这里的人。且老钱其人,我也不希望教旁人知晓。”裴恕又道,低沉的语声,有着十二月寒冬的冷意。

“这是当然的。”陈滢道。

钱天降乃是一支奇兵,知情者自是越少越好,而山东却是康王老巢,很难说是否还藏着钉子,小心些总不为过。

“除了从井中将尸首捞出来外,尸首并没有做其他搬动。”裴恕此时又道,似在向陈滢汇报案情:“那枯井左近我也叫人拿绳子拦住了,钱天降的住处也已封存,几名证人分开看押,又派了一小队亲兵守紧门户。”

言至此处,他转眸看向陈滢,高大的身体微倾着,语声低柔,几乎不像发自他口中:“阿滢,我这样处置,你看可好?”

陈滢骤然抬头,心下万分讶异。

这样虚心求教的小侯爷,委实罕见。

她凝视着他,而他亦正看她,眸光极郑重、极认真。

近看来,他的瞳孔是剔透的茶褐色,干干净净地,比琥珀的颜色更浅,隐约泛出金子般的光泽。

陈滢得承认,褪去了一身的匪气、煞气与痞气,裴恕此刻的神情,与他的样貌,竟是意外地合衬。

她忍不住想,若不曾遭逢大变、不曾亲人尽亡,以裴恕的本性,他可能会长成一个很单纯的人。

然而,这想法也只维系了一秒,裴恕的半边眉毛,便挑了起来。

一瞬间,陈滢熟悉的那个小侯爷,又回来了。

“除此之外,那酒水我也命人交予军医验看,如今尚无定论。”醇酒般的声线,滑过陈滢的耳畔。

陈滢遂颔首:“这样安排很妥当,如果我是阿恕,我也会这样交代下去的。”

裴恕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地,这笑意便转作了迟疑:“其实……若以我粗浅所知来看,老钱之死,怕还是意外。”

他转首望向前方,面上漾起一丝自嘲。

“只是,我总不甘心。”他道,两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指节微微泛白:“我总不肯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无缘无故地死在了我面前,我真是不甘心,也不想放弃。”

他忽尔转眸,望向陈滢的眸光中,隐着几分切盼:“那时我一直便想着,我弄不明白的事,总有人能弄明白,比如……阿滢你。我……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骑着马便去了忠勇伯府。现在想想,我大约就是去接你过府的。”

他一下子收回视线,垂头敛眸,拳头越握越紧,手背上的血管都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