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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00)

裴恕忍不住有些奇怪,转首看了陈滢一眼。

陈滢的面色极为平静,澈眸如水,不见半点波澜。

裴恕挪开视线,心底那种怪异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陈滢平素不喜高声,每逢重要之事,她的语声会变得格外低沉。

可此刻,她说话的声气、还有音量,皆大异于往常。

“我查了这半天,什么都没发现,唉。”陈滢此时又道,声音仍旧清亮,连叹息声亦颇高。

以她的声线,低语时,便如清溪冷泉,幽然淡然;而一旦声量拔高,穿透力便极强。

裴恕竭力抑住揉耳朵的冲动。

他甚至有种感觉,方才陈滢的说话声,已经随风传到了另几所院落。

只是,他对陈滢是一贯地信赖,虽心存疑惑,却并未出声相询,只默然前行。

说来也奇怪,素来话少的陈滢,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这一路竟是说个没完,将前头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虽谈不上聒噪,却也是少见地多话。

直至回到正房,陈滢才终是收了声。

也就在声音停顿的一霎,她的面色,也变得格外肃杀。

裴恕瞥眼瞧见,心中刹时凛然,张口欲言。

然而,话未出口,陈滢便扯住他的衣袖,动作极微地向他摇了摇头。

裴恕立时闭上嘴,面色沉了下去。

不必多费唇舌,只看陈滢的神情,他已可断定,此案绝不简单。

一时间,他也说不上是何心情,只静静地地与陈滢穿过庭院、踏上石阶,无视地满院子春花绽放,来到了停尸的梢间。

门帘甫一落下,陈滢的语声,亦随之响起。

“阿恕,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自然,于你而言,这消息可能也称不上好。”她仰望着裴恕,清眸澈亮。

裴恕已然做好心理准备,反手将帘幕挑开,一手习惯性地按去剑柄:“你说。”

“这是一宗谋杀案。”陈滢很快给出答案,语气极为肯定:“那更夫与巡夜婆子看见的,并非钱天降本人,而是凶手。早在那之前,钱天降已经死了。”

第519章 前襟染痕

裴恕面沉如水,手指紧紧扣住剑柄,却并不言声。

陈滢目注于他,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案发当晚,凶手穿上与钱天降相似的衣物,将酒水泼在身上,弄出一身的酒味儿,伪装成钱天降的模样,算准了时间,让更夫与婆子看见他进净房、出净房,从而坐实钱天降意外坠井的假相。”

裴恕沉默着。

他正在竭力抑住拔剑的冲动。

虽早有预感,心底里亦隐约觉得此事不对,然而,亲耳听陈滢道出真相,他依旧怒火中烧,恨不能手刃真凶。

良久后,屋中方响起他森然的语声:“钱天降到底是怎么死的?”

“结合现场勘察、口供笔录,以及我个人的推测,我认为,死者应是在卧室中先被人杀死,而后抛尸于井。”陈滢说道,戴上手套行至用来陈放尸身的床头,掀开白布,抬起钱天降的头部,指向那处致命伤。

“先来说说这处伤势。”她轻轻搬动尸身头部,使之尽量朝向裴恕的一侧:“据我所知,高处坠落固然可以形成这种伤势,可是,还有一种可能,也能形成颈椎的……”

“我明白了。”裴恕蓦地打断她,大步上前,自她手中接过死者头颅,两手从后伸出,一手搬动尸体下颌、一手锁住其面颊侧面,作势一扭:“他是被人扭断了脖子。”

“对。”陈滢颔首道:“这个动作可致颈椎脱位,亦足以使人立即毙命。而后,死者被人又从高处抛落,造成颅骨、颈椎多处骨折,也正是这些骨折,将他真正的死因掩去。”

她转去尸体的另一侧,干净的语声漫向裴恕耳畔:“现在,让我来将推测的全过程说一遍。首先是关于死者的死亡时间。”

她自那堆衣物中挑起白色中衣,指向其上蓝色印痕:“这件染色的中衣,便是我断定此案为凶杀案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依据之一。”

裴恕恢复了此前的沉默,唯面色冷得怕人。

陈滢看在眼中,却无太多表示,只将中衣放下,复又挑起那件宝蓝外衫,掀开里衬:“我们先来看这件衣裳。此乃夹衫,里外两层,若非湿得透了,外面这层的蓝色是不可能穿透里衬、染上中衣的。因此,在发现中衣上的染痕后,我便怀疑此案另有蹊跷。”

她将衣物置于原处,眉目淡然:“钱天降深夜坠亡,在潮湿的井底躺了六个时辰、甚至更久。而其面部、耳部、手部等,皆比较干净,唯后脑勺沾了少量泥灰、外套后背也有些脏,由此可见,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是仰卧。”

“是。”裴恕肯定了陈滢的推测:“捞尸时他确实是仰躺着的,两腿蜷在身下,缩成一团。”

她向他笑了笑,道:“好,我们已知其死时呈仰卧,也就是说,他背部的衣裳长时间接触潮湿的泥土,可是,他中衣后背却是干净的。”

陈滢又将中衣挑起来,转过背面给裴恕观瞧:“就此我得出第一个结论,以井底湿地那种程度的潮湿,并不会令外衣的颜色染上中衣。而后,我便又得出第二个结论:钱天降衣裳前襟应曾被大量的水浸泡,导致严重脱色,直将中衣领缘等处染蓝。”

她缓缓踱步,语声平静:“方才你也说,死者仰卧于井中,面昨晚又下了雨,雨水淋湿死者前襟,造成如今的结果,这也是说得通的。可是,如果此说成立,便会形成一个新的问题。”

她低头翻手中笔录,说道:“根据更夫与巡夜婆子的证词,他们昨晚目击‘钱天降’的时间,是在子正一刻以后。而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

她看向裴恕,面色与他同样冷肃:“因我昨晚宿在客栈,有些不太习惯,夜半时醒过两次,我记得清楚,第二次醒来时,时漏正正指向子正(零点),窗外已经没有了雨声。我怕记错,方才亦仔细询问过更夫并婆子,他们皆肯定地表示,昨夜子初二刻(晚十一点半)左右,雨就没再下了。”

裴恕怔怔地望着她,心头轰然作响。

如此巨大的漏洞,他居然没发现!

审问口供时,他只注意到证人的“目击”证词,却从不曾想过,淋湿的衣物、与证人见到死者的时间,两相矛盾。

此时,便闻陈滢又道:“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死者被雨水打湿前襟的可能性,便被排除了。毕竟,雨都停了,死者落井后,又如何被‘淋湿’呢?于是我便想,有没有可能,他是在别处弄湿了衣裳?”

这问题显是自问,裴恕聪明地不去接话。

果然,陈滢已然开始了自答:“为此我暂且假设,死者在坠井前打翻了酒、或是接触到了水,因此才弄湿了前襟。是以,方才勘察现场时,我便一直在寻找可能的水源。”

她的面上浮起笑容来,又道:“首先排除的,便是园中的那条小溪。一来死者住处离小溪比较远;二来,落水响动太大,必定惊动旁人;第三,那水颇深,若掉进去,大半个身子都要湿透,不可能只湿前襟。”

略停片刻,她继续推测:“紧接着,我又排除了净房。那是个旱厕,根本没有水。再次,我又想到了死者的住处。毕竟,房屋中诸如水盆、茶壶、酒壶之类,也是能够造成此等后果的,不过,这个推测也被推翻了。”

她自袖中拿出记录,对照着其上的内容:“据两名家丁口供,昨天晚膳后,屋中最后一瓮酒便已被死者喝光,他醉醺醺地叫家丁再去拿,二人谨遵主人的嘱咐,不曾应下,只道第二天再取酒来。死者也没坚持,洗漱后便上床睡觉了。两名家丁将巾栉面盆等物归置整齐,又拿出死者次日所穿衣袜等,方各自回了屋。”

她略停了片刻,又续:“次日送早膳时,因见床帐垂落,他们以为死者还在睡觉,便未打扰。而那个时候,茶壶里的茶根本未被动过,其中一名家丁将之泼掉,换上新茶,便又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