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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01)

第520章 一屋不扫

陈滢合上记录,看向裴恕:“两名家丁的证词,互为印证,作证时神态自然、逻辑无漏洞,据我看来没有问题,基本可断定他二人皆是说的实话。”

语结,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至此,我只能重新拾起第一个推断,即淋雨。”

“还是淋雨?”裴恕疑惑地看着她:“可是,这时间却是对不上……”

他陡然明悟,瞳孔一缩,沉下了脸。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面色铁青:“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关键的一点,还是时间。”

“是的,时间。”陈滢轻声重复着,肯定了他的推测,又补充道:“至少在子初时分,钱天降应该就已经坠落井中,淋了至少两刻的雨,否则,他的前襟也不会湿得如此厉害。可是,这个已经死在了子初时分的人,却鬼魅般地出现在子正一刻之后,且还被两名目击者看见。如果这个人不是鬼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亦即是我此前的推断。”

“凶手假扮成钱天降,妄图以意外坠亡,掩盖其杀人之真相。”裴恕冷冷地道。

“的确如此。”陈滢颔首,垂眸于手中记录,笑容未减:“至此,关于钱天降死亡时间的推断,我已陈述完毕。接下来,则是关于其死亡地点的推测。这个推测,依据有二。”

她抬头看向裴恕,指了指摆放于他身前的死者衣物:“这第一个依据,便是死者的靴子。”

裴恕闻言,立时拿起了那双靴子,陈滢道:“不知阿恕有没有发现,死者的靴底几乎没怎么脏,很干净。”

“是么?”裴恕挑挑眉,翻过靴底看去,果见那上头只少量泥污,堪称洁净。

陈滢此时便道:“不知你意识到没有,这府中石径大多长满杂草,很滑脚,若是雨天的话,只怕更难走。方才我便发现,就算是阿恕你,也是只拣着那泥地走的。”

裴恕略一回思,确然如此,遂颔首:“原先我还尚未察觉,细细想来,倒还真是如此。”

语毕,他已是明白了过来,不由微笑:“你这样一说,我便懂了。若这钱天降死于室外,昨夜下雨,道路必定泥泞,他的靴底亦不会如此干净。”

“这只是理由之一。”陈滢弯了弯唇,低头翻看笔录:“两名家丁供称,他们昨晚替死者备下的靴袜,皆是才洗净的,而依据二人的描述,他们备好的鞋袜,也就是此时我们看到的这两样。此即表明,昨晚死者入睡时,这些衣物便在死者床脚。”

她举眸望住裴恕,神情笃定:“据此我初步确定,死者的房间,才是第一案发现场。”

裴恕沉吟地点了点头。

陈滢又道:“证明此论点的第二个证据,是死者床头下方的半枚脚印。”

裴恕陡然抬头。

居然有脚印?

他蓦地记起,方才勘察现场时,陈滢曾爬进钱天降的床底。

原来,她竟发现了这样重要的线索。

裴恕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了,只能洗耳恭声。

此时,陈滢已然提步行至裴恕近前,向他展示记录本儿上的一副简图:“阿恕你瞧,这是我画的死者床底示意图。”

裴恕就着她的看去,见那图上画着大片细碎的黑点儿,左上角标注着大大的“浮灰”二字,而在墨点儿中又有几处字迹,分别写着“鞋印”、“脏袜子”、“鸡骨头”等字样。

裴恕于是讶然。

这说得好好儿的案情,怎么突然冒出这些来了?

陈滢望住他,面色是一如既往地淡定:“钱天降的屋子虽还算干净,但床底下却很脏。我猜他一定很懒,再一个,你派去的两拨人手,应该也不是很会打扫卫生。”

她嘴角动了动,又续:“方才勘察时,我特意爬去床底,发现死者床下杂物颇多,这些脏袜子、鸡骨头之上,皆是浮灰厚重,想来至少十天以上无人清扫。也正因如此,这半枚脚印便此留了下来。”

她指向标注之处,特意将纸面转了个方向,以使裴恕看得更清楚:“你看,这脚印的脚尖儿是朝向床头的,印痕尚新。而根据床下的脏乱程度,以及被褥的脏乱程度来看,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绝不是死者或是家丁、侍卫留下的,他们平常根本懒得碰这个地方。”

这干净的声线如涓涓细流,宛然于裴恕耳边。

不知何故,他竟有刹那的恍惚。

那一刻,他忽然便想起,在他小的时候,母亲似乎也曾说过相似的话。

“脏死你算了。”记忆中的那个妇人,放下侯夫人的尊严,亲手拿着笤帚,一面扫出床底的杂物,一面恨恨看向那个英武的男子。

而每当那时,那英武男子便会讪讪地笑,手脚没处放的样子,觍着脸辩解“我每天都叫人扫地来着”。

那妇人便会用力拿笤帚磕砖地,一脸地嫌弃,骂那男子“就知道表面儿光,床底下从不扫,偏毛病又多,不肯叫人服侍,只来累我一人”。

虽是恨恨地说着这些,可是,裴恕却觉着,那个妇人——他的母亲——其实是欢喜的。

父亲也一样。

那些小小的抱怨、小小的辩解,像阳光下轻舞的碎屑,细小而又温暖。

他还记得他们说话的样子,唇角、眼底、眉间,溢着欢喜、满含快乐。

思绪如水波漫散,裴恕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所以,我就此推断,凶手是站在床头动的手。”陈滢终于结束了讲述,一抬头,忽觉裴恕面色不对。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了?”她问道,一双明眸凝在他的身上。

刹时间,裴恕如被烫伤,从心口到四肢,火辣辣地痛。

他马上便回过神。

讨论案情正到紧要关头,他竟一任思绪乱飞,委实有负她对他的这番情意。

“我并没想什么。”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扶剑的手改去扶额:“此案疑点甚多,只是,在你来之前,我却毫无所觉。”

言至末梢,语气已是格外郑重,望向陈滢的眸光,亦自端然。

“阿滢,幸得有你在,事情才有了转机。”他道,醇厚的声线,仿似含着酒香。

第521章 凶徒画像

陈滢闻言,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心头所虑,却是另一件事。

“钱天降是被人杀死的,这一点已可确定,但是……”她看向裴恕,目中含了一丝忧色:“……这个凶手,应该来自于内部。若我未料错的话,行凶者就在这府邸之中。”

此言一出,裴恕身上的气息,陡然冷却。

“相较于判断此案的性质,我觉得,抓出凶手才更难。”陈滢又续,面上忧色转作肃杀:“这府邸中的每个人,都有嫌疑。并且,这有可能也并非单独作案,凶手的背后,或许还有策划者。”

说到此处,她的面色已极凝重。

裴恕身边竟藏着钉子。

只消想起这一点,她就觉后背发寒。

可是,转念思之,此事似乎也并非不好。至少,钱天降之死,证明了裴家上下十几年来的怀疑。

裴恕的父亲裴广,的确死于自己人之手。

那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而其目的,则叫人不寒而栗。

两军交战、主帅却身亡,这已然不是一人一身之存续,而是关乎全军乃至国运之兴衰。设若裴家军不曾以惨烈代价赢得此役,则今日之大楚,还能如此繁荣昌盛么?

没有人敢于做出这种保证。

从时间线上推算,西夷扣边之时,正是康王兵变之际,两者遥相呼应,而这种隐约的关联,也令钱天降之案,具备了明显的政治色彩。

谋害裴广之人,不只通敌,亦且叛国。

若正如裴恕所言,此人隐身于京城高官勋贵之列,则钱天降便是被杀人灭口。

陈滢甚至有种隐约的感觉:十余年前射杀裴广之人,与今日杀死钱天降之人,很可能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