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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05)

陈劭再躺片时,终是撑身坐起,推开锦被。

“你醒了?”一个声音突兀地道。

随后,帐幔被人挑起,行苇那张冷淡的脸,出现在了床边。

陈劭扫他一眼,抬手松了松衣领,漆黑的发丝如墨线般披散下来,落上雪白的中衣,道不尽地写意。

“你怎会在此?”他挑眉,唇角勾出凉薄的弧度,作势拍额:“我忘了,你这是怕我突然想起甚么来,说走了嘴,坏了你主子的好事儿,是故才一直守在此处,做出个忠犬模样来。”

行苇淡淡地看着他,手上动作却很轻巧,将帐幔挂于银钩,复又跪去脚踏,将软底鞋倒放其上:“老爷饿不饿,炉子上温着雪糯粥与水晶糕。”

“端上来吧,再拿些小菜。”陈劭早便觉腹中饥饿,方才起身,亦是想要吃些东西,此时便吩咐下去。

行苇退开了,陈劭亦自起身,拿起架上一件玄青大衫披了,便有两名小童进屋,服侍他洗漱净面,旋即又无声地退了下去。

行苇此时亦回转,身后跟着一名样貌清秀的小丫鬟,瞧来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手里提着个食盒。二人配合着,将内中的粥点小菜并盘箸等物捧出,置于一方小案上,那小鬟亦自退下,单留下行苇一个服侍。

“老爷如今住的这院子,正在李府后花园,很僻静。”行苇面无表情,言语中,有种例行公事的味道。

将半碗雪白晶莹的粥放在案角,他又续:“老爷下午在裴府晕了过去,姑娘先请了一位大夫来瞧,过后舅老爷知道了,命人将老爷抬回府中,又请了济南府的名医给前来诊治,两位大夫皆道,老爷这晕的是好事儿,说不得血块便会化散。只这病需得静养,不能太劳神,话也需少说,因此舅老爷才做主,把老爷挪到这‘掬水轩’来。”

陈劭于案边坐了,动作优雅地用着粥点,神情颇专注,似是未听见他说话。

行苇却似完全不以为意,仍旧顾自说着:“姑娘、舅老爷并舅太太,皆一直守着老爷,姑娘还亲自盯着人熬药。后因天太晚了,老爷睡得又熟,舅太太再三劝姑娘去睡,姑娘方去了。表姑娘、表少爷并陈家两位姑娘,也都在下晌时来瞧过老爷。”

言至此,他终是抬头,冷淡的脸上,划过一丝讥嘲:“如果不是这样儿,小的也轮不到这时候儿来与老爷说话。”

此际,陈劭正举箸拣起几根笋丝,白牙箸首、青笋如玉。

闻言他头也不抬,唯唇角向上一扯:“少废话!说吧,你待如何?”

语毕,将笋丝放入口中,缓缓咀嚼。

即便正吃着东西,他身上的气息,亦是孤清,好似所食并非人间烟火,而是天上泉露。

行苇直视着他,眸光如冰:“那八年的事儿,你想起来了么?”

陈劭不曾答话。

就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提问。

直待饮毕最后一口粥,将牙箸搁下,举袖拂去肩畔散发,他方又勾起唇角。

“我确实想起来了一点儿。”他道,面上有一瞬的茫然,似不知所言所思,是梦还是真。

行苇却是双眸一张,面上的神情变得格外强烈,追问道:“你想起了什么?当年你到底查到了哪里?”

陈劭未及就言,面上现出回忆之色,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按住额角。

以往每当回忆时,他皆会头痛欲裂,须以手按压、减轻痛苦。如今,头痛已然不再,然这个动作,却成了习惯。

他轻按着额角,语声有些迟缓:“我记得,我在某个地方,似乎找到了一名曾在山东做过典吏的老头儿,我想不起他姓甚名谁,也记不清他的长相,但我记得他告诉我,当年康王兴兵,陛下御驾亲征于北疆,许多军需亦从京城派发往北疆,而其中的一部分,被截流去了康王封地。”

“截流陛下军需?!”行苇瞳孔一缩,眉头朝中间一拢,神情竟有几分肃穆。

这一刻的他,哪还有半分长随小厮的模样?便说是知朝堂、晓天下的士子,亦不为过。

“照你所说,康王在朝堂有帮手,且此人官职还不低。”他沉声道,复又抬头,视线中有着针尖般的锐利:“查到如此重要之事,为何当时不报?”

“一定有原因,只我忘了。”陈劭将披衫拢了拢,若无其事。

行苇面色变了变,目中隐有怒意,到底还是忍下了,只问:“接下来又如何?”

略带讥讽地看他一眼,倒也未多说什么,续道:“接下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我后来又查到,那截留军需物资之人,似与当年裴广之死有牵连,于是我便又化妆易容,改了口音,前往宁夏一带查访……”

“这话你之前说过了。”行苇冷冷地打断了他,眼神有几分刻薄:“老爷可莫要告诉我,你昏睡了这许久,想起来的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的事。”

第526章 模糊难辨

陈劭闻言,不怒反笑,索性披衣坐去床边,两手撑在身后,宽大的袍袖铺散开来,似碧水浮波,衬他孤峭清冷的脸,与冷瑟凉薄的话:“若我说我只记得这些,你又能奈我何?”

他挑起一根乌黑长眉,斜眸去看行苇,一脸地惬意:“杀了我么?”

行苇低下头,语声比方才还要淡漠:“主子希望你活着。”

言下之意,他其实并不介意杀掉陈劭。

陈劭“嗤”地笑一声,眸底一派冷诮:“你主子最是心善不过,怎么可能来杀我?”

“罢了,这些话我也不来与你说,只说当年之事。”行苇简短地道,似不欲和他在此事上多作纠缠,一壁抬起头,眸中不带半点温度:“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

陈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抬袖向薄唇上拭了拭:“你对你主子,可真是忠心耿耿。”

他摇摇头,似不以为然,又似鄙夷不屑,到底不曾再言,转而续起前事。

“除这两件事外,我记得还查到一个消息,说是康王当年截留的那批军需物资中,有一批兵器被人藏了起来,听说是藏在一座山上,只那山名我却记不清了。”他抬起的衣袖始终未曾放下,此时便按住额角,面上浮起几分倦意。

头痛虽然不再,但话说得多了,却有种眩晕感,好似他所有的精、气、神,皆随着语声而流逝,甚至,就连支撑身体的手臂,亦有些虚软乏力。

他捏住额角歇了数息,便伸出双足。

软底鞋一直是趿着的,如此一伸,那鞋便晃晃悠悠,只在足尖儿搭了一角,仿佛随时会掉。

“来人,除鞋。”陈劭懒洋洋地唤一声,举手掠发,幽烛微影下,有种异样地诱惑。

行苇怔了怔,面上陡然涌出浓重的怨毒。

然而,这怨毒也只在神情间,他的动作却很温驯、反应也很迅速。

他碎声上前,跪在脚踏前替陈劭除鞋,又低问:“老爷可要躺下?”

“我睡够了,想坐一会儿。你去拿个迎枕来放在此处,容我靠一靠。”陈劭神情懒怠,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朝床头示意。

行苇会意,低应个是,果然行去外间,不一时,便抱来一只弹墨绫的大迎枕,小心安之于床头,复又问:“老爷要将灯挑亮些么?”

“不用,就这般吧。”陈劭往里坐了坐,靠于迎枕上,淡然地挥了挥手。

行苇恭顺地退下,却也不曾走远,只立于床边,姿态十分卑微,然启唇时,语声却是淡的、冷的。

“我想了想,你这话有些不尽不实。”他撇了下嘴角,从眼皮子底下往上看人。

灯火昏昏,他的脸色晦明不定,瞧来有几分诡谲:“你之前说过,你是在去石嘴山那一带后突然失的忆,待醒来时,你已在临江城外。既然如此,则你方才所言截留军需之事,便发生在去石嘴山之前,也就是在你失忆之前,为何你早前却不说?”

陈劭被他说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