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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06)

再仔细回思,好似果然如此。

按理说,去石嘴山之前的事,并不在失忆之列,可他却偏偏丢掉了关于军需的这段记忆。

他紧蹙眉心,竭力想要理出脉络,蓦地,脑海中飞快划过了一幅画面,画面中,有个男人正与他说话。

“有个男人……”他启唇道。

清润的语声,带几分嘶哑,如若低吟。

行苇神情一凝,立时压着声音问:“什么男人?他是何人?又是何等样貌?”

陈劭按住额角,拼命挖掘那隐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然而,仍旧徒劳国。

那男人的脸很模糊,声音亦如是,他唯一能记得的,便是那张一开一合的嘴。

陈劭齿关紧合,冷汗沿额角滴滴滚落。

那男人的身形已然越发模糊,眼前如若升起浓雾,一切皆化作光斑,闪烁着、跳跃着,越发难以分辨。

陈劭便于这雾中跋涉,脚步迟滞、身体沉重,每一步皆走得艰难,可他却犹自不肯停,依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试图撕裂这片迷雾,看清那男子的脸。

正当此事,一阵尖利的疼痛陡然袭上脑海,陈劭两手捧住脑袋,身子弓起,双目暴突出来。

眼前的光斑晃动着,连绵成一片又一片的线,正围着他打转。

那种将要被黑暗吞没的感觉,让陈劭生出浓浓的无力感。

而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却告诉他,这疼痛,可以克制。

只要他不去想、不去回忆,任由那些过往在该来时回来,那么,这种痛症便不会发作。

此念一生,他立时放弃跋涉,将那片浓雾与雾中的一切,尽皆挥去。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了?”身畔传来阵阵声浪,由开始的模糊、渐至清晰,到最后,入耳轰鸣。

陈劭猛然张眸,眼前景象,蓦然冲入眼帘:

幽室、微烛、微带寒凉的风、窗外隐约的护花铃音,以及,眼前这张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脸。

陈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身上中衣已被冷汗浸透,然而,他终究不曾再晕过去。

“你若是乏了,便不必再想了。”行苇打量着陈劭,眸底隐有不耐。

只是,主子有令,不得不遵,这陈劭虽讨厌至极,在主子眼中,却自有一番别样情分。

行苇又妒又羡,又有几分不屑。

若非主子眷顾,陈劭便有十条命,也不够死。

“怎么,不服气么?”一道凉凉的语声,丝弦般滑过这幽夜,寂寥而又清润。

行苇眼神微闪,垂下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觉得你明白。”陈劭似笑非笑地道,视线却飘去窗外,忽尔一叹:“你主子倒也真是个狂人。”

他的神情有些涩然,语声亦幽沉,语毕,又是长叹:“只是,有时候我却也很佩服你主子的志向,那天下同利、分权于民的盛景,果然可以实现么?”

“主子说了,此乃积数代之功方得成,哪能一蹴而就?”行苇语声平板,鄙夷的眼风也只向地上抛。

陈劭如今的身体状况,令他不敢再妄言,以免惹下麻烦。

第527章 何曾得见

窗格子开了半扇,夜风拂来,凉飒飒地,廊下的绛纱灯笼在风里打着晃儿,再远些,翠藤与粉墙皆隐入浓夜,一粒孤星悬于半空,凄清地,像美人儿脸上的泪痣。

陈劭伸臂挑开帐幔,遥望着那粒孤星,良久后,幽幽吐出一句话:“今日的大楚,果然还是不够好的么?”

“莫非你觉得好?”行苇冷笑着反问,淡漠的眼睛里,浮动着一丝嘲谑:“何谓天子?何谓天下?以一家之姓,凌驾于万千百姓之上;享万千百姓供养,却视百姓如猪羊。这便是所谓的奉天承运、天降昌隆么?”

他撇了撇嘴。

以最大的力气。

嘴角甚至因此而痉挛。

“远的不说,只说与你家有牵连的那位尊贵的长公主,你以她如何?”他开口道,面上陡然涌起强烈的愤懑。

他看向陈劭,飞快再续:“这所谓公主,分明便是个视人命如草芥、骄奢无礼的贱人!其行止之卑劣、秉性之蛮暴、操守之污浊,简直不配为人!可是,就因她生于皇家、有着所谓‘高贵血脉’,她便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恶,而得来的,也不过轻轻巧巧地罚个跪、禁个足、收回些无关痛痒的产业,如此而已。真真我呸!”

他重重朝地下啐了一口,面上满是讥诮:“然皇族以下,士大夫又何如?所谓‘君子不朋不党’,果然如此么?纵观朝堂,不朋不党者,早便无立锥之地。六位阁老捉对厮杀,与天下百姓相比,朋党才是首要。凡非我族,必赶尽杀绝,又有谁当真将百姓、将天下放在心里?”

言至此,他双颊作赤、两眼血红,直勾勾瞪视陈劭:“你来告诉我,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曾得见?所谓以仁待民、以善待民者,何曾得见?所谓百姓安居乐业、人人平安喜乐,何曾得见?”

此三问,一声比一声更低、亦更沉,言罢他已是喘息不已,似这三问已耗尽他全部心力。

随后,他便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夜风寒凉、透彻心肺。

行苇终是记起,他乃陈府长随,更名换姓、谎报年龄与身份,再非曾经的他。

这冰冷岑寂的夜,才是他需要面对的现实。

他缓缓张开双眸。

那一刹,愤懑、讥嘲与不甘,潮水般自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素常冷淡。

“罢了,你生在富贵乡、长在锦绣地,哪里知晓我等读书……庶民之苦?”他拢袖垂眸,仍旧做回了那个恭顺的长随。

如果,他不曾说出接下来的话,则这位长随,也算似模似样。

“说了半天,唯有那‘截留军需’还算件事儿,旁的呢?”行苇眉眼不动,语声也平淡:“你失踪了整整八年,这期间除了治水、建大堤,就真的再无别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然语气却很重,甚至有几分迫切:“主子当初下令叫你查的,分明便是……”

“安王留下的那笔金银,”未容他说完,陈劭便打断了他,语声幽且长,好似风吟。

他微眄了眸,唇边的笑意似凉似暖:“我记得此事,且,也查了出来。”

“什么?”行苇猛抬头,两眼大张,目中满是不敢置信:“此话当真?你真查到了?不是诓骗主子?”

他紧紧盯住陈劭,仿似要从他面上窥破些什么。

陈劭不接他的话,披衣而起,淡淡吩咐:“去打水来。”

行苇怔住了。

再下一息,他的神情陡然怨毒起来。

“你这又是在发什么疯?吊我的胃口?”他怒视着陈劭,那种竭力压抑的愤怒,几乎从他的身体里冲出来:“既言正事,又何必作乔作致?难不成你现下真要抗主子的命?”

“蠢材。”陈劭冷冷扫他一眼,将披衫拢紧,提步行至条案边,忽尔抬手。

“啪嗒”一声,窗扇合拢,那满庭春夜星华,亦被掩去。

“还不快去?”他的视线再不往行苇身上扫,语中却仿佛带着讥嘲:“再迟几息,可能我就把那地图给忘了。”

行苇又是一怔,旋即醒悟。

陈劭所言“打水”,却原来不是要洗漱睡觉,而是要用到笔墨。

洗笔研墨,自亦需清水,陈劭这是故意含糊其辞,拿人当猴儿耍。

行苇的面色变得阴沉起来。

然而,再一想陈劭所言,他忍不住心底的兴奋。

若能得到安王那笔金银,“主子”的大事,指日可待!

此念方生,他的心头便如燃起一把火,烧得他几乎失神。

他提步便向前行,忽又想起,笔墨清水皆收在西厢书房,遂又转行至门边,拨栓挑帘,飞快跨出门槛,匆促的脚步声消失在帘外。

直以此时,陈劭方转首,面上的讥嘲已不见,余下的,唯茫然与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