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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21)

“罢了,不必将此事扰了她。”裴恕挥了一下手,全然不顾程廷玉垮下去的脸,眸光冷淇:“此事我自会处置,你去安排人手,就照我之前说的做。”

言至此,他终是转眸,向郎廷玉投去极淡的一瞥,嘴角又斜去一侧:“打量本侯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做梦!”

郎廷玉愣了一刹,却亦毫无被当场拆穿之尴尬,反因了事情挑明,有点破罐儿破摔,索性向地上一蹲,抱头哀嚎:“大人,您就把陈大姑娘请来吧,有陈大姑娘在,属下等才能多喘几口气儿啊。”

想想这几日的生不如死,他越觉满嘴发苦,嚎着都快哭了:“这都多少年了,大人您这毛病就没改过。只要遇上不顺心的事儿,您就往死里操练我们,老黄他们几个到现在走路都不利索,大人您就行行好儿,把陈大姑娘请来不好么?”

语至最后,迹近哀求。

裴恕原本阴郁的心,被他这一嚎,竟有些想笑。

试想一头熊蹲地上,小可怜儿似地,就差满地打滚儿了,简直引人发噱。

他起身上前,飞脚欲踹,口中喝斥:“瞧你这点儿出息!还不快起来!”

郎廷玉“嗷”一声就抱住他腿,干嚎道:“大人您把我踹死得了!”

裴恕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立时沉下脸:“找死!”

声未落、嚎立止,好一个郎矮熊,拧腰提臀,以不可思议之灵活,凌空一个筋斗直翻去丈许远,单膝点地,利落地道:“属下不敢。”

表情、动作皆与往常无异,脸上连个水星儿都没见。

裴恕气得要笑:“看起来我(啊)操练得还是太少,你这跟哪儿学的戏,唱念作打俱全。”

郎廷玉苦着脸:“大人,属下方才那是肺腑之言,属下……”

“还不快滚!”裴恕厉声打断他,眉峰压着,满脸地杀气。

郎廷玉当即闭嘴,正打算麻溜儿走开,身后忽响起微凉语声:“再不走,等着关城门吗?”

郎廷玉先一呆,旋即狂喜,蹦着高儿将手一叉:“属下遵命,属下这就骑快马去请陈大姑娘。”

裴恕看也不看他,只启唇吐出一个字:“滚。”

“好嘞!”郎廷玉一个鹞子翻身窜出去,像屁股后头着火,显是生怕裴恕改主意。

裴恕负首而立,遥见那矮壮身形在雨中窜远,忍不住笑了笑。

然而,那笑意尚未及眼底,便又冷却。

“来人。”他唤了一声。

一名下人忙跑来,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道:“请老爷吩咐。”

裴恕兀自立于门旁,似望着漫天大雨出神、又像在赏那累累紫藤花,良久后,方用很低的声音道:“去厨下说一声,今儿晚上我要吃紫萝饼。”

沉寂的语声,带几许难以名状的落寞。

“再,明日把这紫藤砍了。”停了一息,裴恕又道,举手拂袖。

宽大的玄袖里,若兜满寒意,衬他冰冷的语声,教人心头发寒:“从今往后,这园子里,不许再见紫藤!”

那仆役吓得哆嗦了一下,颤声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庭院空落、再无人迹。裴恕立在紫藤花架下,任由那花序携了雨滴,点点打湿衣襟,似是痴了……

掌灯时分,雨变得小了些,天边雷鸣已消隐,唯淅淅沥沥的雨声,轻敲户牗、梳洗草木,将那湿润的空气,染得越发幽细。

寂夜微雨中,裴府后园突现一盏灯火,微白的烛晕透过素纱,四下铺散,照见细雨如丝,草径上开几朵野花。

原来,是有人挑灯夜行。

那夜行人步履从容,身形高挺,每迈一步,都有种力踏千钧之势,正是裴恕。

他并未打伞,一手挑灯、一手提着个食盒儿,自草径间缓步行过,三绕两转后,停在一间小院儿前。

这小院儿与之前钱天降的住处相仿,皆是门扉窄小、精洁雅致。

他立在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院门上方支出一角屋檐,檐下一盏羊角灯,昏黄的烛火,与他掌中灯笼的光晕相糅杂,映出他的眉眼。

冷寂、感慨、惘然。

这种种情绪,自他眉间逐次掠过,最后,终归平淡。

“莫先生在家吗?”他提声道。

“谁啊?”门内传来不甚清晰的问话,随后,响起木屐“啪嗒”之声,渐行渐近,再之后,又是一声询问:“何人在外叩门?”

很温和的声音,不急不缓、从容有致。

“是我,裴恕。”裴恕笑应道,向后退了半步。

“吱哑”一声,门扉拉开,现出了莫子静瘦长的脸。

“阿恕怎么来了?”他惊喜地道,侧身让他进门,又向旁张两张,笑道:“罢了,我这院儿里向少人来,你来了,也没个下人服侍你。”

因见他没打伞,又摇头道:“这雨还是挺大的,你怎么也不知打把伞?”

“我懒得用那些东西。”裴恕态度熟稔,将手中食盒一提:“我给您送吃的来了,新蒸的紫萝饼。”

莫子静阖拢院门,引他进屋,一面便笑:“我说呢,这大晚上的你来作甚,原来是想吃饼子了。”

裴恕遂也跟着笑:“可不是么?今日见那紫藤花开得甚好,我便想起了小时候儿。”

他似有些怅惘,叹了口气:“那个时候儿,父兄皆不在,也只有莫先生肯虎下脸来,迫着我看书习字、教我读兵书。”

他的神情变得伤感起来,顺手将灯笼搁在廊下,转身时,面上又扬起笑:“罢了,不说这些了,还是吃饼子要紧。”

莫子静笑容慈和,动作自然地向他肩上拍几下,扑打其身上雨水,语声亦自温洽:“好,我也很久没吃过紫萝饼了。”

第547章 且试新茶

二人进屋,莫子静请裴恕坐了,先寻来一方干净的大布巾,教他拭净雨水,复又亲去耳室煮茶,和煦的语声隔帘传来,若炉火微温:“吃这紫萝饼,便须配上新茶,待我煮好了茶,咱们一块儿吃。”

“好。”裴恕一面将布巾擦着头脸,一面说道。

他二人似是关系极近,也无甚客套讲究,莫子静独自于小室煮茶,裴恕落了单,却也不以为意,慢慢将那食盒打开,捧出一碟冒着热气的紫萝饼。

“嗬,这香气我这里都闻着了,还真是挺叫人怀念的。”莫子静在耳室笑道,语声中,间杂着瓷器碰擦之声,似正在泡茶。

裴恕将点心碟子放好,收起食盒儿笑道:“小时候第一次吃紫萝饼,就是先生您亲去厨下做的,从那以后,每年您都会做,倒是我离京的这一年多,没尝过这个味儿,今日在穿堂避雨,偶尔瞧见紫藤花开,忽然便想尝尝。”

“所以,你今晚就把饼子送过来了?”莫子静捧着个玄漆托盘走进来,含笑向他示意:“茶我也煮好了,今年春天的新茶。”

他将茶具逐一放好,又斟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去对面:“好生品一品,这茶很不错的。”

裴恕双手接了,笑道:“先生又来难为人。我就是个粗人,叫我喝酒我是乐意的,这茶么……”

他摇头,并不往下说,眉眼间写着“乏善可陈”四字。

莫子静不免失笑:“你啊,从小儿就只知道练武,读书也只读兵法,多一点儿都不肯学,这习惯到现在仍不肯改。”

裴恕笑起来,复又慨然:“先生连这些都还记着,我却是忘了。先生在裴家呆了这些年,委实是我的良师益友。再细想想,先父当年留下的人手,到如今也就只剩下先生您,并老葛、老孟几个,其他人,都不在了。”

语毕,长长一叹,似甚感喟。

“是啊,这日子真如白驹过隙。”莫子静亦叹息地道,面上满是追忆之色:“我还记得,我初入侯府时,正好你出生,得老侯爷把你抱出来给我瞧,你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如今这一展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当年同袍,亦多星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