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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22)

他怔然望向案上烛火,数息后,忽似惊醒,掸袖一笑:“罢了,过去这些人和事儿便让它过去罢,不说它,不说它。”

说着他便端起茶盏,饮了几口茶,复又执壶给自己续了些,待要起身再替裴恕续水,蓦地,那玄漆案上,多出一只信封。

那信封乃牛皮纸所制,烛光之下,越显昏黄,封口处火漆已挑开,将启而未启。

他愣了一下。

便在这当儿,那信封被人推着,缓缓移至他眼前。

莫子静倒茶的手,顿在了半空。

“我本想吃完点心再与您说的,只是,我有点倒胃,吃不下。”极冷的语声,冰沉若薄刃,凉飒飒地,削过他耳边。

莫子静维持着执壶的动作,骤觉掌中一空,回过神来,却是茶壶被裴恕接去,“笃”地一声,置于案上。

雨夜寂寥,这突兀的声响,好似敲碎这漫长的夜。

莫子静的身子震了震,抬起头,面上是一派莫名。

“阿恕,你在说什么?”他垂目看了看那封信,复又举眸,茫然不解:“这信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写给我的?”

裴恕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似笑非笑地望住他:“听说先生这几日正与老葛、老孟他们商议,近期便要回宁夏,连关防都在预备着了。”

答非所问。

莫子静闻言,面上的茫然却是散尽,似对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并不惊讶,淡笑道:“我正想寻机与你说此事。说起来,我们在济南也住了快半年了,宁夏军务繁重,须臾不可离人。侯爷如今留京不去,我等自须替您打算。”

“哦,是么?”裴恕盯着他的眼睛,数息后,唇角勾起极浅弧度:“先生处处为我打算,我真是感激不尽。”

语罢,将下巴向信封点几点:“要不,您把信打开瞧瞧?”他飞快地笑了一下,目中锐意如针尖:“瞧了此信,或许您就更知道,您为我裴恕做的,可真是不少。”

莫子静未动,只目注于他,数息后,面色一沉:“阿恕,你在做什么?”

这一问,带着师长威严,似眼前青年,仍是当年牙牙学语的幼童。

他皱眉将茶壶推去一旁,面色不虞:“我虽不才,自问在裴家尽心尽力,亦拿你当半个弟子看。却不知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他肃容庄颜,越发如饱学儒士,一行一止,莫不端重。

只是,裴恕闻言,却是一脸地厌倦,连一个眼风都欠奉。

莫子静眉头跳几跳。

若在从前,这一番话下来,裴恕必执弟子礼、向他致歉,或满脸孺慕、点头称是。

而此刻,裴恕却是冷然,一如这世上所有身居高位者,虽气势内敛,却凝而不发,如剑在鞘中,格外有种压迫感。

胡子静眉头拧紧,清嗽一声,面色愈寒:“看起来,小侯爷今日前来,是兴师问罪来的。我这个昔日幕僚,在小侯爷眼中,也不过寻常下属而已。”

“我觉着,您与其说这些废话,倒不如先看了信再说。”裴恕打了个毫无睡意的哈欠,信手拈起一块紫萝饼,却不去吃,只凝神端详,似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莫子静眸光微转,略混浊的眼底,隐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裴恕却似毫无所觉,将紫萝饼撕开,凑去鼻边轻嗅,神情越发随意:“莫先生,您犹豫得可有点儿久啊。”

他眯起眼,凝在紫萝饼上的视线,忽尔转向莫子静,啧了一声:“这可真不像您。在我印象中,您可不是这拖泥带水的性子。怎么?疑心我有诈?”

莫子静呼吸陡窒。

然一息后,他拧紧的眉心,倏然一松,傲然昂首:“小侯爷又何必端出上官的气势?莫非智有不逮,以势辖制?”

话音落地,他的眸光飞快扫过身前屋后,末了,下意识停落于信封之上。

第548章 我中计了?

那一刹儿,在莫子静低垂的眉眼间,有一闪而逝的疑惑,似不明白,这封信,何以现于此处?

“罢了,看来先生是不肯动手,若再等下去,天怕都要亮了。”裴恕展了展袖,语声凉静,若夜雨敲窗。

随着话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进莫子静的视线,旋即,一片阴影突地当头罩下。

莫子静立时浑身绷紧,放在桌下的手五指簸张,青筋根根凸起。

“弟子服其劳,固我所愿也。”低沉若弦的语声,几乎贴着他的发髻,他甚至能够觉出对方口中吐出的热气,正喷在他髻上。

莫子静瞳孔一缩,几乎就要暴起。

然而,头顶的那片阴影,倏然便消失了。

眼角余光中,他瞥见一只修长的手,正拿起案上信封,拆开封口,取出一页信笺。

“哗”,信笺在那掌中抖开、展平,复又推去他眼前。

“莫先生,现下您可以好生瞧信了罢。”温凉语声似酒,点点滴滴,浇上心头。

莫子静垂首坐着,视线却不受控制,直直粘上信笺。

那并非普通的信,而是一份措词简短的公文,也就四、五句话,扫一眼,便见全文:

“济南势危、老九缓归,暂于莱阳县河洛镇落脚,静候吾命。”

落款处未具姓名,唯一方五瓣梅花朱印。

莫子静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极轻,轻得有若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夜风袭来,卷起半悬的青帘,雨珠轻扣瓦檐,细密连声,时急时缓。

盯着那公文看了片刻,莫子静举目望向裴恕,目中情绪翻涌,神情极怪诞。

“我是不是……中计了?”好一会儿后,他终是问,两眼瞬也不瞬盯着裴恕。

“先生聪明。”裴恕很干脆地点了下头。

莫子静身形一滞。

他凝住视线,直勾勾望向裴恕,面色变幻不息:欣慰、悲伤、释然、感慨……

种种情绪,飞快自他面上掠过。

而随后,他绷紧的身体,骤然一松,放在桌下的手,亦自扶去案上,甚至还向白瓷碟中拈起一枚紫萝饼,咬了一口。

饼已微凉,入口时,却犹软糯,淡淡的甜与香,好似春风夏雨时,有紫藤花在舌尖绽放。

他微阖双眸。

舌底滋味是他熟悉的,而此刻,却又陌生。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亲手为那小小幼童蒸了一笼紫萝饼,那热腾腾的甜香,和着淡白烟汽,满屋皆是。

那小童馋得直流口水,滚烫的饼子,抓起来就啃,含混不清地说着“真好吃”。

清脆的童声,余音袅袅,在漫长光阴里化作飞灰,终不复闻。

莫子静张开眼,平静而缓慢地咀嚼那一抹甜香,旋即,自喉咙深处发一声低叹:“阿恕,你终于长大了。”

他将饼搁下,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茶不凉不烫,却是正好,佐以冷饼,竟也有一番滋味。

莫子静满足地叹息,再无方才的紧张算计,一派淡定自若。

“年纪大了,吃不得凉的,总要暖一些才好。”他感慨道,细细吹着茶上浮沫,问:“阿恕是怎么发现我的?”

说这话时,他未曾抬头,只专注凝视茶盏,像是迷醉于其间。

“我根本就没发现你。”裴恕面无表情,伸指点了点笺上钤印:“直到看见这个,我才终是认定,你就是那个内鬼。”

“如此。”莫子静举眸,眼珠向他面上兜一圈,似是好奇:“这话又是何意?你是专门拿了假印来骗我的?”

此言方出,他又立时否定:“不,应该并非如此。方才你说,你事先根本就不知道是我。”

他垂眸盯视着朱印,眉头深锁、状甚不解:“这倒是奇了,你既不知是我,又是如何……”

“这假印总共做了五枚,举凡怀疑对象,各以一枚示之。”一个声音接口道。

夜凉如水,此声亦如是。

已而水止、声停,门外细雨中,现出两道身影。

一人矮壮如熊,正是郎廷玉,而另一人纤秀如竹,则是陈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