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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45)

他近乎哀求地看着那女子,目中又是渴望、又是焦切、又是担惊受怕。

那女子却恍若未闻,只怔望着湖水出神,良久后,方答非所问地道:“今年的花儿,又已经谢尽了呢。”

男子被她说得一怔,旋即敷衍地点头:“是啊,这都秋天了,那花儿可不早就开败了么?”

“谁说不是呢,这都秋天了。”女子的声音像沾了水,潮浸浸地。

语毕,又轻轻一叹:“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湖畔游人散尽,我手头儿的差事也了了,我都会到这里来瞧上一会儿。由春初、到夏末,这一年好景,亦终须尽。”

她转望着男子来时的方向。

疏林边缘,斜挂着夕阳最后的一痕余烬,明亮且灿烂,如一把剑,横亘于天际。

空青云淡,一轮细细的眉月弯上来,淡得好似一道虚影。

“再过得半刻,那月亮就要移到林子上头,再不得叶影遮掩,然后,这天儿就该黑透了。”女子的声音也是虚的,飘飘忽忽缠绕而来,绞得人心头发紧。

男子似被她的情绪感染,神情舒缓,“嗯”了一声,又叹了一声:“光阴易逝,这一年又过了大半,赏花之期也早过了。”

女子点头微笑,怅怅如梦:“那些赏花的人里头,从前……也有一个我来着。”

她看着那个男子,笔直地,然眸光却轻柔,如翩飞的羽,向他眸底触一触,又飞远了。

男子痴望于她,许久不曾移开视线。

可是,女子早就看去湖面,说出来的话,也倏然变了风味。

“听说,山东那里出现了鱼嘴记号,可是真的?”她问。虽荷锄布裙,那问话的气势,却是主子对属下发号施令。

男子怔了怔,面上慢慢现出失望的神色来,却还是如实答道:“确实是发现了鱼嘴记,经仔细比较,正是先王十几年前定的记号,自九年前起,我们换了新的联络记号,就再没人用过了。”

“我记得也是这样。”女子沉吟地点头,眉心一拢,便将那伤疤也拢若蛇身游走,问道:“爷可知道,那鱼嘴记是谁留的?”

“老白和蛇眼皆觉着,像是莫子静的笔法。”男子的态度变得恭谨,学着女子模样,转望湖水,回话时,习惯性地微躬了一下身子:“我也觉着很像。”

“哦,是么?”女子呢喃地道,秀媚的眼睛里,刹时浮起雾气,好似下一息,那薄雾便将涌出眼眶:“那他……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男子叹了口气,面色有些沉重:“应该是。我们留在济南的人手都是老人,是以皆识得这记号儿,他们拐着弯儿寻来几拨乞丐,照着鱼嘴记的定下的日子、时辰,去了他们估摸出的几个地点碰头,却并没见着人。他们推测,这留记号的怕是凶多吉少。”

他停顿了一下,又迟疑地道:“还有件事,就发生在上个月。我有个刑部的朋友闲聊时提过一嘴,道是小侯爷从济南发来急件,召他的一个属下过去,被曹子廉给驳了。据说,小侯爷那个下属,是个极高明的仵作。”

女子的面容黯淡了下去。

也或许,是天光渐暗,将她的眉眼也衬得灰寂。

“莫子静……先生,是个好人。”许久后,她轻声地道,目中涌起一丝极浅的悲戚:“当年他立下大功,本可全身而退,只因王爷命他守住宁夏,他便一直守着,守到了现在。”

她闭起眼,疲倦涌上面颊,她单薄的身影像承不住这浓夜,几欲化在这黑色的旋涡里。

四野俱寂,夜风漫卷,湖水轻轻拍岸,林中有细碎的落叶声。

“也未必他就一定死了。”男子低劝了一句。

然而,连他自己也觉此话不可信,一语终了,又叹了口气。

沉默如夜色,笼罩在二人之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方才轻叹一声,道:“莫先生孤悬边关十余年,从不曾露过马脚。王爷生前也说此人心志之坚,寻常人难以企及,否则亦不会委之以重任,而莫先生更是不负所托,致裴家军重创,十余年不得起复,仅此一事,他便劳苦功高。如今他……虽事败身死,然以先生品性,绝不会损及王爷英名!”

“王妃此言甚是。”男子似是极为赞同,称呼也不知不觉改了:“老白和蛇眼都很佩服他。再者说,这九年来我们从不曾与他联络,就算裴恕动刑逼问,莫子静也供不出什么来。”

女子闻言,眉峰挑了挑,似含讥嘲,然再下一息,却又渐渐转作哀凉。

只是,这神情为夜色掩去,旁边的男子毫无所觉。

第578章 唯一愿尔

“蓬莱县那里,我们是不是又折了人手?”又数片刻,女子再问。

说话间,她卸下肩上花锄,顺势在腰上捶了捶,全身上下皆弥漫着浓重的疲惫。

这一回,男子终是瞧见了。

他目中划过一丝温情,见天色渐暗,附近又无人,遂上前两步,一把将女子揽入怀中,手掌落在她腰畔,轻轻替她揉着。

“你也是的,那花锄本就不轻,方才怎不知放下?这会子腰酸了罢?”他似极心疼,并未回答女子之前的问题,只一径柔声低语。

女子也不推拒,轻偎着他,微阖双眸,感受着那强健臂膀的包揽,身子越发沉重。

月亮升了上来,秋星明亮而稀疏,湖面泛起点点银波,远处庭院烛火闪耀,红色的、黄色的,温暖迢遥,风里夹杂着隐约的说笑声。

“我方才问你的事儿,你怎生不答?”女子重又问道,微热的吐息,扑入男子耳畔。

他心中一荡,搂着女子的手臂用力夹紧。

这样的姿势,便说着正事,亦总不免情丝缠绵:“刘蟠死了。他露了行迹,被裴恕派去的人手盯住,他们抢在他脱身前动了手。他……没能逃出来。”

女子闭上双眸,面容极尽惨淡。

这已经是她第无数次听闻死讯了,而每听一次,她的心,便要灰上一分。

“罢了,不说它。”她叹息着道,仍旧阖目依在男子怀里,语声越发地低:“孩子们都还好么?”

这话题总算是轻松的,男子舒口气,柔声回道:“王妃但放宽心,小郡王和小郡主都很好,那庄子远离盛京,地方又偏,虽苦寒些,却好在无人打扰,乡民亦淳朴。如今,小郡王已然读完了四书五经,正跟着夫子学兵法,小郡主也很聪慧康健。”

“如此便好。”女子心头一松,语声亦轻柔。

因离着极近,当她说话时,唇瓣亦轻轻擦过男子的耳垂,说出来的话亦如耳语:“我把他们托付予你,没叫老白和蛇眼他们跟着,委实也是……也是……”

一滴滚烫的泪珠忽尔滴落,湿漉漉地,挨蹭过男子的脸颊,原来她竟哭了。

“我懂的,你不必说了。我都懂的。”男子似又心疼起来,语声柔软至极:“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自己也有孩儿,我懂你所思、知你所想。”

他将女子揽得更紧,几欲将她揉进胸膛,另一手捉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以唇就面,吮干那滚烫又冰凉的泪渍。

女子却似触动了心事,泪如泉涌,悄声悲泣:“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有时候儿也真是觉着累。那两个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儿。我别的不求,唯有一愿,愿他们两个长命百岁。至于……那些事儿,若命里没有,那便……便没有也罢。”

“我懂的,我都懂的。”男子被那热泪烫着,被那软绵绵的身子依着,喉头发紧、语声含混:“你瞧,我不也从不将那地方告诉别人不是?这事儿就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知晓。”

他渐渐说得情动,越发箍紧铁臂,女子吃痛不过,“嘤咛”一声,娇喘着推他:“爷轻些儿,奴的腰都快断了。”

这一声“奴”,婉转娇柔,进勾得那男子心头火起,再顾不得旁的,双臂向她腰上一合,竟将她腾空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