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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58)

不过,他很快便又张眸,回望着李氏。

李氏垂着头,感受到极凛冽的两道视线,如锋利的剑,切碎烛光与微凉的空气,投射在她的身上。

那眼神,与其说是殷切,毋宁说,是一种审视。

他在审视着她。

不是丈夫对妻子的研判、更欠乏温情,而是一种拿她当同僚或友人的审视。

李氏的心像被一只冰手攥着,冷得发疼,藏在袖中的手握紧,身体深处竟起了一阵颤栗。

沉默了片刻后,陈劭方启唇,用着比方才更慢的语速,缓缓地道:“瑗贞,在说出后面的话之前,我想问一问你,你可愿跟我走?”

瑗贞是李氏的字,十五及笄时,由亲长赐下,象征着他们对她的厚望。

而今,这久已未闻的小字忽然入耳,李氏那冰凉的心氏,便觉出了几分讽刺。

如玉端正、坚贞自守。

长辈们大约是希望着,她这一辈子都做个循规蹈矩的人,安安生生守在这方寸天地间,不闻不问、不喜不悲,跟块哑巴石头一样。

然而,她李璎终究是人。

她有着每个人都该有喜怒哀乐、暖凉起落,又哪里真的能够与那如玉君子相比呢。

李氏低垂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点点的讽意。

她仍旧不曾抬头。

她似是要用这个姿势,去对抗某些人、某些话,抑或是心底的某些念头。

陈劭的眸光,长久地停落在李氏的身上。

从他的角度看去,并看不见她的脸,入目者,唯两排仍旧纤密的眼睫。

与他初识她时一模一样。

纵使光阴过去,那逝去的八年横亘于他们之间,渐成不可跨越的鸿沟,然对面女子的一颦一笑,却依旧能够温暖他偶尔冰冷的心。

可随后,寒瑟语声却终是传来了。

字字句句,像是自那纤密睫羽中抖落出来的,毛毛地扎在他的心上,柔软中带几分尖厉。

“走?去何处?”李氏笑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这盛京城既然容不下老爷,求个外放自然是妥贴的,我觉着,老爷一个人在外头,怕还更自在些。”

她终于抬头,面色被烛火映着,雪白中透着些黄,润泽恬淡,

如经年岁月打磨的玉。

“妾身会给老爷挑几个房里的人带去,”她笑着端起茶盏,慢长斯理地饮了一口:“虽说老爷是文官,并没有那武职在外、家眷留京的规矩,只妾身年纪大了,委实懒得动,没那个力气跟着老爷东奔西走。老爷身边自会有知疼知热的人儿车马相随、不离不弃。”

她低头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被盏沿遮住的眼底,凉意浓得化不开。

陈劭一直凝视着她。

当她说着那些话时,他既未打断、亦不曾纠正,甚而,眉间还有了很浅的一丝笑。

那个瞬间,他幽晦的眼睛里,跃动着些许细碎的柔情。

“我说的走,并非谋求外放,而是放下这官职、放下儿女、放下这个家并亲朋故旧、长辈同僚,放下你我在此处所有的一切,离开京城。”他慨然道,从案上端起茶盏。

茶水半凉,握在掌中时,已然没了温度,他便起身,将残茶泼去窗外,复又归座,重倒了一盏新茶。

这整个过程中,李氏看他的眼神皆不曾变。

震惊。

极度的震惊。

许是因了情绪太过,她面上竟再无烛火微黄,唯余一片雪白。

就连嘴唇上的血色,亦褪得干净。

“你说……你说要去何处?”她张大了眼睛去看他,似是难以理解他此刻话语。

放下所有这一切离开?!

连家和儿女都不要了,就这么光溜溜地离开盛京?!

他是不是疯了!

她目中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那雪白的脸上,又飞快腾起一片红。

从震惊到震怒,只在须臾间便已转换。

李氏气得浑身直抖。

一个人,要绝情到怎样的地步,才能如此轻易地说出“放下一切”这样的话?

她的夫君,何时竟变成了这样冷酷无情之人?

那一刹,李氏只觉得腔子里的气都凉了,浑身上下再无一丝温热。

陈劭举眸望着李氏。

烛光投下,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俊挺的鼻骨旁有着些许阴影,整张脸明暗交错,却犹自不减其俊美。

“瑗贞,你还不曾回答我,你是否愿意抛下一切,随我离开?”他正望着李氏,神情凝重,甚至有几分肃杀,“在你回答我之前,我并不能告诉你我要去往何处。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方才那些话。”

这般庄而重之的神情,鲜少出现在他脸上。

至少在李氏的记忆中,从不曾有过。

她不由怔忡,手指下意识捻动着衣袖,愤怒与震惊,皆在这个瞬间褪去。

陈劭的态度,委实怪异,怪异到李氏无法再生出别的情绪,只能这般怔然地望向他。

“哗啷啷”,窗外忽传一阵雨声,似是大风刮落树上积水,碎密而又突然。

李氏惊了一惊,手指松开,衣袖颓然落下。柔软的丝罗料子,在膝头铺散开来,垂缀于椅边。

第595章 灯花忽落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你当如何?”李氏唇角轻颤,并未去看陈劭,而是专注地望着槅扇,似是在那扇格儿间敷着的雨过天青薄绢上,写着答案。

“如果我说我愿意,你又当如何?”她再问,唇边溢出一个笑,苍凉且薄,转眼散去:“若我说不愿,是不是你就会真的抛下我们一家老小,从此离开,再也不回来?”

“是。”陈劭语道,没有一丝迟疑,唯面色与李氏一样苍白:“我有我要做的事。虽然在不久之前,我也曾经有过犹疑。然细究之下,我才发觉,那竟是我此生执念。且,有一些事已然改变,我不希望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而我唯一可做的,抑或可以说,我等如今能做的,便是离开。”

“哦,是么?”李氏兀自望着槅扇,对着陈劭的那半边唇角,向上弯了弯:“老爷这话,果然有大志向。妾身这等小妇人,委实是头发长、见识短,竟有点听不大明白。”

陈劭望住她,被烛火辉映的眸子里,余温尚存。

“瑗贞,我只能与你讲这么多。”他道。

极清和的语声,是凉月竹林边有人抚琴,三两声弦音,乘月而来,又破风而去。

李氏未说话。

她坐在那里,像是从不曾存在过,神与魂皆去了别处,唯一具肉身,如泥塑木雕般,僵坐于椅中,甚至就连那垂落的衣袖,亦僵硬如石。

“如果……瑗贞果然不愿随我走,我自不会相强于你。”陈劭望她一会儿,缓缓垂首,说话声亦低微了下去:“这一点你且安心。”

他忽地笑了笑,面上飞快划过了一丝回忆,略抬起头,望向侧畔的一支烛台:“在成亲的那晚……我便与你说过,此生此世,我陈劭愿与你一生执手,绝不相负,更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愿做之事。这句话,至今未变,往后,也永不会变。”

“啪”,烛台上爆起一个灯花,瞬间的灼与亮,像细小的烟花绽放于夜空。

“但是,”陈劭话锋一转,望住李氏,倏然间,他的眼睛里似蕴着春天最温暖的湖水,漫向她的身上:“我希望瑗贞与我同行,只因此生此世,瑗贞你才是我愿以一生相付之人。若你不在,我想……我会孤单。”

他飞快地笑了一下。

孤独、悲切、凄凉。

似他的全身都被暮气包裹。

李氏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笑。

一瞬间她竟错以为,他就在她的跟前白了头,一根根皱纹爬上他的脸,他佝偻着背,如同那些苍老的翁叟一般,行将就木。

李氏心头蓦地一紧,像扎进去一把刀,那刀尖儿旋转着、绞拧着,疼得她连呼吸都停滞。

然后,那些话语在空气中引地的震荡,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