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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68)

柳氏之计虽毒,这动辄就教女子死无葬身之地的所谓礼法,才最恶毒。

可叹这世上无数女子受其荼毒,或变成如柳氏这样的怪物,又或如从前的薛蕊,深陷泥淖、无法自拔。

似是早便料知陈滢的态度,柳氏只向她扫了一眼,便又慢悠悠地续道:“只我没想到,陈大姑娘冰雪聪明,竟在须臾间便化解了我精心布下的局面,这是我失策,而姑娘亦是自保罢了,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儿更多些。”

陈滢仍旧一言不发,甚至亦未去看她,只目注远处,似在出神。

柳氏见了,也并不以为意,甚而还觉出几分怡然。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与人说话了。

此际,在这个令人无所遁形的少女面前,她忽然便觉得,能够坦陈心事、直抒胸臆,也不算太坏。

虽然这说话的对象古怪了点。

柳氏笑了笑,自嘲地,神情却越发轻松。

她微仰首,望向廊顶繁复的彩画,不紧不慢地又续:“不瞒陈大姑娘说,我原本的计划是:以魇胜之事挑起长房与三房之争,逼得二房完全退出战局。再趁此乱势,把府中馈爨拿到手。掌了中馈,我便能慢慢罗织人手,一点一点瓦解长房在国公府的力量。直到最后,由我四房取而代之。”

回廊里响起轻微的吸气声。

自然,这绝非陈滢发出的,而是寻真并知实。

柳氏虽未明言,然这两个丫鬟都不傻,自是听出辞中之意。

也正因听明白了,她们才会感到震惊。

谁能想到,这温温柔柔、逢人便笑、看似与世无争的柳氏,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竟还妄想着拉下世子陈勋,叫陈励取而代之!

她哪儿来的胆子?

而更可畏者,在于她不仅敢想,且还真敢做。

当年魇胜之事,布局何其精巧?若非陈滢一举识破,柳氏设想的这一切,或许便会成真。

只消如此一想,双婢只觉遍体生寒,就连柳氏那张温柔的面孔,似也变得丑陋可怖。

“三太太算计了这么多,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陈滢终是启唇道。

只是,在说话时,她仍旧不曾投给柳氏一缕眼风。于是,那干净的语声,便有了几许迢遥之意,近处花树、远处庭台,尽在这言语间,变得辽远空阔。

“哦?”柳氏抬手掠鬓,目中涌动着浓浓兴味:“倒要请教陈大姑娘,我忘了什么?”

“当今陛下。”陈滢道,面上笑容极为怪异:“如国公府这样的一等爵,陛下在授封世子时,应该就已经把未来几十年国公府该走的路,全都考虑了进去。如果三太太真的计成,将陈大老爷拉下马来,那么,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在陈大老爷被褫夺世子的那一刻,三太太希望得到的一切,都将化作飞烟。”

柳氏一愣。

这话从何而来,她有点不大明白。

“为何?”她问,目中兴味转作疑惑:“难不成大老爷做不成世子爷,陛下就会特别不喜?”

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笑了,摇头道:“这我却是不信的。”

她抿了抿唇,语声矜持:“说起来,我们老爷可是二甲进士,又是嫡出子,品格端方、为人稳重。陛下乃圣明天子,自会有识人之明。”

虽无半字言及陈勋,可辞句之间,却将他贬得一文不值,给陈励提鞋都不配。

陈滢仍旧维持着那个古怪的笑,清淡语声如水弥散:“三太太关注的,只是这件事的一个点。可我说的,却是全局,是朝堂,或者说,是整个大楚。”

柳氏越发茫然。

不过是个世子之争罢了,怎么就说起了朝堂?

这也扯得也太远了。

见她仍旧不明白,陈滢只得进一步解释:“三太太请想,一个枝繁叶茂、功勋彪柄,且与朝堂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的大家族,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真的是好事么?而如果这个家族之中,突然出了个犯下大错的世子爷,三太太认为,拿住这个把柄之人,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么?”

柳氏又一怔。

数息后,面色陡变。

她终是听懂了。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

如今的大楚朝,并不需要太多顶级勋贵,否则,元嘉帝也不会把光杆儿侯爷裴恕给立起来。

裴恕的崛起,正是帝心之体现。

虽然对政治不甚精通,但陈滢学过历史,封建君主的一些基本属性,她还是知悉的。

也正因此,她才会看得通透。

成国公府若想维持鼎盛,就必须谨小慎微,不被人抓住把柄。

可柳氏却打算大动干戈,拉下陈勋,令陈励上位。而拉下陈勋的办法,便是让他犯错,或嫁祸于他。

毕竟陈勋为人精明,以柳氏能为,这已然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而一个足以丢掉世子之位的罪名,绝对不会小。这也就相当于,柳氏亲手将一个大把柄,送到元嘉帝手中。

第608章 扭曲的脸

元嘉帝是个英明的皇帝,这一点无可否认。

他的英明体现在,他不会滥杀无辜、亦不会故意制造冤假错案。

但是,杀人或抄家,也并非分解如国公府这种庞然大物的唯一办法。就如不久前,元嘉帝兵不血刃,轻轻松松便将成国公府,一分为二。

想通此节,柳氏苍白的脸上,渐渐涌动起一层灰败。

她确实不曾谋划得这样远。

或者不如说,她的思维与眼界,已被那四面高墙牢牢困住,除了眼前方寸之地,再多的,她顾及不到。

“都说完了吧?”陈滢问,转首望向西侧的天空。

阳光比方才偏移了一些,几片微云点缀于青墙边缘,半枯的藤萝在墙头蜿蜒着,徒然伸展出生机渐涸的身体,似欲挽留逝去的光阴。

然而,春华夏绚、花繁叶盛,终是留不住。

冷冷的风拂了过来,枯枝刮擦着廊顶,说不尽地萧瑟。

柳氏僵立于朱漆门边,勉强支撑住一个挺立的站姿。

她绝不允许自己在陈滢面前露出败相。

哪怕事实上,她已一败涂地。

“再说完最后一事,我便会走。”她道,面色惨白,说话声也不复方才清亮。

陈滢收回视线,凝视她片息,蹙起了眉:“三太太,我觉得你应该找个凳楣子坐下来再说话。你现在的脸色很不好。”

柳氏是孕妇,情绪过于激动,并非好事。

“陈大姑娘居然也有这样的好心?”柳氏讥诮地勾起唇角,目光闪烁不定。

她终究忍不下这口气,到底露出锋芒。

陈滢目注于她,渐渐地,一丝寒凉,攀上心头。

柳氏是不是疯了?

身为母亲,却时时刻刻想要拿孩子的命谋算些什么,这种心态,陈滢无法理解。

再者说,算计了陈滢,柳氏又能得到什么?

话已经说得那样透了,她还要执迷不悟么?

“三太太大约很希望大牢里度过余生,既然如此,您请便。”陈滢淡淡扫她一眼,转而目视别处。

柳氏怔住了。

她瞬也不瞬看着陈滢,似是难以理解她说这话的动机。

陈滢拧了拧嘴角,回身走出几步,转首又道:“我还有事,就不多奉陪了。三太太如果有话要说,请尽快。”

语罢,径自沿侧面台肌拾级而下,竟再不去管柳氏。

柳氏刹时间犹疑起来。

陈滢的样子,太过有恃无恐,让她怀疑对方是不是早就存了后招。

她不自觉地绞紧手中衣袖,面色在狠戾与疑惑间不停转换。

眼看着陈滢从容踏上石径,她眸底的算计,终是散去。

罢了,今日她处处受制,又何必自讨苦吃。

她到底还是输不起。

思量罢,她面色一整,迈步踏进回廊,坐在了凳楣子上:“陈大姑娘且留步,听我把话说完。”

陈滢依言停步,却并未回头,只以姿态表示,她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