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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71)

他忽然停住话头,自嘲地“嚯嚯”笑起来

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笑声,竟不像是从活人口中发出来的,被槅扇后细细的冷风携着,须臾而散。

“现在想想,更早之前,你娘家堂兄荐的那个什么挂单高僧,怕也不简单。”他说得淡然,可颊边肌肉却在轻微地痉挛着,于是,声音便也有些发颤:“所幸二嫂精明,并不曾上钩儿,只叫个婆子走了个场面,倒还惹来你好一通埋怨,只说二嫂面甜心苦,并不拿我这个四弟当亲人看。”

他用力地咬着牙,两腮绷紧,眉眼都挪了位,偏仍旧挂着那个变形了的笑,神情骇人:“若二嫂当真信了我这个小叔子的话,亲去寺中求医,则我怕也只能以死谢罪,方可消解身上的这些罪孽。”

柳氏动作极缓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老爷这是把什么事儿都往妾身头上安么?”她直勾勾地看着陈励,双目泛红:“妾身娘家人不过是好心想要帮个忙,老爷竟也觉着这是算计?莫不是在老爷眼里,我一个人不好了,我娘家全家便都不好了么?”

“那你说,我当如何?”陈励笔直地看着前方,唇角的痉挛直漫至整张脸,神情几乎是狰狞的:“你利用于我、欺骗于我,连我们未出生的孩儿你也说舍就说。你说你娘家人是好心,可我又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又怎么分辨得出你哪一句可信、哪一句不可信?”

他忽地闭起眼,紧蹙的双眉之下,是竭力抑住的强烈情绪。

“啪”,屋中蓦地传来一声脆响,却是他手中的薄瓷茶盏,竟生生被捏出一道裂隙。

柳氏怔了怔,再一看陈励那张布满青气的脸,她心中忽地有些着慌,好似这空荡荡无人服侍的房间里,藏着一头凶兽,稍不留神,那凶兽便将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完全吞噬。

她下意识护住了小腹。

孩子绝不能有事。

事到如今,她手中唯一的筹码,唯腹中胎儿。

她不敢想象,一旦没了这层恃仗,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在那个瞬间,这个半个时辰前还千方百计欲以骨肉性命算计旁人之人,已然将这一点骨血,看得比什么都重。

若陈滢在此,只怕会觉得万分讽刺。

也或者,隔案而坐的陈励,亦觉出了几分讽刺吧。

“太太放心,我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的,更不会伤及我的孩儿。毕竟,他是我的骨肉。”陈励忽然道,唇边浮起一丝淡笑。

柳氏面色一僵,正欲分辨几句,猛不防又是“笃”地重重一声,将她的话语给震了回去。

陈励搁下茶盏,面色重又变得温和:“说来说去,这也不能全怪太太,到底是我自己太笨,只晓得死读书,满心只想着关起门来过我们的小日子,却从没想着抬起头来,好生看一看我的枕边人。”

他缓缓转头,目注柳氏,眼神空洞而冷漠,似与他对坐着的,是一个陌生人:“我从没想过,原来,我的枕边人有如此野心、如此手段,且,如此决绝。”

他咧开嘴笑起来,眼底深处,却一片荒芜。

柳氏的手颤了颤。

热茶溅上手背,罗袖边缘迅速染上两点茶渍,一丝一丝缓缓晕开,微红的,像两颗朱泪。

这一刻,柳氏的心,也在不住颤抖。

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得恐慌,一颗心忽悠悠向下掉,如坠无底深渊,所知所觉,唯无尽的冷,与无尽的空。

她用力捏住盏托儿,低垂眉眼,眸光飞快地闪动了一下,旋即便又抬头。

现于陈励眼中的,是一张满是凄楚与哀切的脸,轻蹙的眉尖儿、微红的眼眶,我见犹怜。

“妾身这一颗心里……都是老爷。”她望住她的夫君,珠泪盈睫,泫然欲泣,“妾身嫁给了老爷,自是希望夫荣妻贵。老爷品性端方、清高出尘,本该走得更远、站得更高,妾身也是为了老爷好,这才……”

“太太真是为了我好?”陈励淡淡地打断了她,视线中有着难掩的讥诮:“既是为了我好,太太又可曾问我过我的意思?太太觉着好的,我便一定觉着好么?还是太太以为,举凡你谋算的,就必定是天下至理?举凡你想要的,便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任意施为?”

语至最后,一缕凉薄的笑,渐渐挂上他的唇角:“我怎么觉着,太太最想要的,其实还是你自己的风光呢?”

他凝视着柳氏,笑容不变,语气却尖刻:“那公侯诰命、无上尊荣,才是太太最想要的罢?为了这风光,家可以不要,孩子也可以弄死,亲人更是随便构陷。总归你自己得着好了就好,旁人是死是活,皆不与你相干,是也不是?再过上几十年,等我老了,那么,就连我的死活也不与你相干。毕竟,你还有个母凭子贵呢,是也不是?”

一连数问,直问得柳氏面色青白,坐在椅中亦觉脚底打滑,手足酸软。

“老爷这话……委实也太诛心了。”良久后,她终是哽咽着道,泪水落了满颊,越发有一种凄美,好似含了无限委屈:“妾身全心全意地待老爷,也全心全意地为咱们这个家谋划,绝没有……”

“好,好,你怎样说皆好。”陈励淡笑,再度打断了她,复又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语声清润且温和:“一会儿太太大可把你爱重的丫鬟仆妇都叫进来,好生向她们诉一诉太太的冤屈,也免得憋坏了你那满腔的赤诚。”

第612章 转头皆空

话越说越冷,然陈励面上的笑,却越来越浓:“与太太说句实话吧,与你在一个屋儿待着,委实令我作呕,我若再继续留在这屋里,怕就要真的呕死了,那样却又不好。”

他微笑地看着柳氏,语声轻柔,好似春风拂面:“到那时,太太孤儿寡母的,这一腔子的雄心壮志,却不知又该指望谁去?只消这样一想,我便觉着我还不能死,否则便是有愧于太太对我的栽培与厚望。是以我打算马上去敞轩散一散,将那作呕之感消解掉,也好往后再与太太长长久久地做着夫妻,太太觉着如何?”

他振了振衣袖,神态怡然,似是不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刀一般扎着柳氏的心。

柳氏面色惨白,泪水不住滑落,几度欲开口辩解,叵奈陈励那番话说得极快,竟教她无法出声。

她抬手捂住心口,全忘了手中还捧着茶盏。

“骨碌碌”一阵响,磁盏顺着裙幅滑落,在地上打着滚儿,殷红的茶汁兜了一裙子,锦裙飞快地落了色,柳氏却毫无所觉。

她是真的觉得,心里凉透了。

自十五岁嫁进国公府,与陈励结缡整整九载,他还从不曾这样对待过她。

就算当年魇胜事发,他也只是质问、只是愤怒,又何曾如现在这般,若无其事地笑着,却将手里的刀子往她心窝子里捅?

看着那张温润淡然脸,柳氏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耳中轰鸣,好似那扎进心里的刀子,已然将她整颗心刺了个对穿。

“太太少坐,我失陪了。”谦和的语声,不带半分烟火气,凉风也似,自耳畔拂过。

柳氏抬起头。

视线已然变得模糊,目之所及,是大片不明所以的混沌,光线、影像、颜色与形状的交织,让她的感觉变得迟钝,唯那腔子里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心口。

柳氏用力地眨了眨眼。

视线仍旧模糊,隐约地,一个好似很熟悉的身影,正行过她身边,柔软凉滑的衣料,将将擦过她的手指。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她得抓住些什么!

不能教这个身影就这样走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用力张开口,想要发出一声哀求,或是嘶吼,又或者是其他诸如此类的、能够惊动旁人的声音。

可是,她喉咙里却像堵着团布,湿搭搭、粘乎乎、软绵绵,让她的这个动作,变得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