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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85)

长公主心尖颤了颤,眼眶一热,竟有几分想哭。

原来,等在这里的人,不是女儿,而是夫君。

她忽然像浸进了暖水中,失去所有的力气,只想闭上眼,靠进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好生睡一会儿。

她真的好倦,倦得手足酸软,提不起力气。

这个黄昏发生了太多事,让人身心俱疲。

此刻的她,像一个走了很远的路的旅人,而今,家门在望,再往前踏出几步,迎接她的,便是温暖与安慰。

两行热泪,缓缓滑出眼角,长公主亦未去拭,由得它滚落腮边。

她想起,曾经有许多许多个夜晚,他便伴在她的身畔,或许他的心并不在,可他的人,却一直都在。

喉头开始微颤,胸口像堵了团棉花,那温暖的水波没顶而来,甚至连呼吸都被吞噬。

来不及回以一言,长公主的身体已然先行作出反应,她一把扯开绡纱,含着热泪向前走去。

薄纱被扯得飞舞而起,向着两旁散开,露出帷幔后的一间小室,以及,屋中的两个人。

是的,两个人。

除了郭准,还有一个女子坐在角落。

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

长公主身体一僵,心脏如同被什么击中,紧紧缩成一团。

她此生最不希望见到的人……不,应该是她此生最不愿郭准与其相见之人,此际,就在不远处。

她下意识攥紧纱幔。

“哗啦”,早便蚀烂了的轻纱,如何经得起这般力道,刹时间应声飘落,那肮脏的一团灰白色,如一层有形质的灰雾,缓缓垂落于长公主足畔。

“长公主。”那女子抬了抬眸,情态慵懒、笑靥如花,其容光之盛,直叫陋室幻作华堂。

长公主眼底泪意迅速结冰,颊边泪渍亦飞快干涸。

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儿。

剧烈的疼痛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您怎么也到这儿来了?”那女子好整以暇,抬手理了理发鬓,艳丽的眉眼间,笑意却凉薄:“有您二位相陪,我也算不亏了。”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踏前几步,自然而然地将手臂一伸,面上的笑优雅且雍容:“夫君,我累了,扶我过去坐下。”

亲昵又不失温柔的语声,未去接那女子的话,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视之无如物。

郭准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意味难明的表情。

然而,他很快便迎上前,轻扶着长公主的胳膊,如同他从前常做的那样,用着温和的语声,说着温和的话语:“殿下请随我来。”

不问、不管、不好奇、更不关心。

他谨守着一个附马该做的一切,甚而有余。

她说,他便听;

她下令,他便执行。

如同一块华美而空洞的木头。

无知无觉、无情无绪。

长公主双唇抿紧,几乎用尽全身之力,才不曾甩脱那只手。

她须得保持最完美的仪态,一行一止,绝不容有失。

在这女子面前,尤其不能!

扶着郭准的手,长公主步履徐缓,行至位于正中的扶手椅,端然入座,微抬着下颌环视四周,随后便挑了挑眉。

“哦,原来还有人在。”她道。冷淡地、倨傲地,同时,亦是轻慢地,将眼角向着角落一睇,复又迅速移开,好似见到了什么不洁的事物,连多看一眼都嫌脏。

“夫君,这一位是?”她问,眉心轻蹙,举袖掩口,虽目色鄙夷,姿仪却绝佳。

“东宫郭孺子。”郭准简短地道。

毫无起伏的声音,若是不相熟之人,是听不出那声音里的轻颤的。那轻颤细小连绵,如投石击中的湖面,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散荡于幽微烛火之间。

“孺子?”长公主露出恍然的表情,仍旧不去看郭婉,仿若她根本不存在,目视前方仅余的那一层纱幔,语声淡然:“小小孺子,见了本宫何以不跪?何以不来见礼?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噗哧”,郭婉笑了起来。

“啊哟,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忍不住想笑。”懒洋洋地屈起一臂,她支颐望住长公主,杏眸微张,竟含了几分天真:“怎么办呢,长公主。如今我很乏,心里又烦恼得紧,既不想跪,也不想见礼。不行么?”

长公主当下沉了脸,正欲再言,不想错眼间,郭准竟忽地踏前半步,有意无意地,便将郭婉掩在了身后。

“殿下怎么也会到这里来?阿娇呢?”他连续地道,语声温和如初:

“说起来,我是在回府半途被孙大监请来的,后便被送来此处。我来的时候,郭孺子已经在了,我们没聊几句话,便听见外头有声音,不想却是殿下。不知宫里到底出了何事?殿下可有眉目?太后娘娘那里有没有消息?”

言至此,他的身体再度微微一转,完全挡住了长公主的视线。

第630章 万丈深渊

不得不说,郭准风度极好,这一番话吐属文雅、不焦不躁,纵使遭此变故、形容狼狈,亦不见半点烟火气。

只是,话说得略急了些,声音也有点发紧。

这是较之以往唯二的不同。

长公主怔怔地望着他。

一瞬间,万箭攒心。

他居然……拦在了前头?!

她还什么都没做,他便如此急切地跳将出来,隔开她二人,为什么?

怕她以长公主之尊教训那贱婢,还是怕她动手杀人?

长公主忽然很想要笑。

可是,她的脸僵硬如死,连同她的心,亦冻成了冰块儿。

他就那么怕他的女儿受伤?

那他又知不知道,他的妻子,其实也受了伤?

肩膀、头脸、手脚,她身上处处皆伤,那掌心被石块刺破的伤口,至今仍血流不止。

可她的夫君,扶着她坐下、陪在她身边,却对此毫无所觉。

他们,真的是夫妻么?

喉底像吞了黄莲,一阵又一阵的苦涩漫上来,长公主只觉耳中嗡鸣不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她想,她大约是站起来了。

她并不能弄得很清楚,那种眩晕之感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她对周遭发生的、以及自己所做的,尽皆不知。

她只感觉到,她被一只熟悉的、略带着几分力道的手,重又扶坐回了椅中。

“殿下还是坐着说罢。”熟悉的温润语声,与熟悉的温热吐息,近在咫尺。

却又,隔了她万丈深渊。

“郭孺子,方才还不曾请教,您又是如何到得此处的?”郭准此时又道。

与其说他在发问,倒不如说,他是怕那种过度的安静,会引发些什么。

说话时,他朝郭婉的方向看了一眼。

将及而未及的眸光,轻轻一触,便飞快掠远。

郭婉弯唇一笑。

无动于衷,亦无所用心的一笑。

多么有趣。

她想道。唇角向斜上方倾了倾。

多么有趣的一件事,不是么?

她又倾了倾唇角。

眼前这个男子,是她的父亲,他们已经有十……十几年来着?

郭婉一下子笑出了声。

瞧,这便是最有趣之处。

她连他们分开多少年都记不清,而这个她记不清分开多少年的男人,便是她的父亲。

她身体中一半儿的血脉,源自于他。

“父亲。”郭婉忽地张口,轻唤了一声。

很突兀的一声低唤,却带来一种震荡,连烛火似亦跟着晃动起来。

郭准他保持着视线的角度,以及站立的姿态,没有动。

然而,他的五官却渐渐开始扭曲,身体似也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微微地扭曲着。

他的嘴角蠕动了一下,好似下一息便会应答出声。

然而,并没有。

他迟疑着、犹豫着,像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可偏偏地,他的眸光却苍凉,如行将就木的老者。

长公主向他望一望,又去看郭婉,眉压得极低,两眼阴鸷,冰冷的气息自她身上散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