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出闺阁记(486)

只是,这往常总能吓得满屋子人都跪下的神情,在这破败的殿宇中,在这幽深的夜色里,失去了作用。

没有人看她。

屋中二人,连一个眼风都不曾投给她。

“父亲。”郭婉笑着又唤。

随后,她唇边笑意加深,渐至浓烈,很快发出了第三声呼唤:“父亲。”

长公主面色铁青,郭准僵立不动。

幽静的房间里,这声音好似利刃,破开死寂、撕裂沉闷,将所有一切斫成碎片。

郭婉发出了一阵轻笑。

父亲。

她终于又能够这样呼唤了。

在她已经不需要的时候。

在她设下的棋局里。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上一声“父亲”。

对着一个看起来很可怜、很软弱、很无助的男人。

郭婉终于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流下了眼泪。

夜风轻拂,将这笑声拨散、聚拢、吹开。

烛焰晃动几下,忽地爆起一个灯花。

“啪”,一声轻响。

笑声,戛然而止。

“父亲既然问了,女儿当然要回答。”郭婉说道,抬袖掠了掠发鬓,神清气宁,仿似方才大笑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甚至就连笑出来的眼泪,也从不曾存在。

“女儿之所以被带到此处,听说是因为香云斋出了事儿。”她理完了发鬓,又理衣襟,微垂着头,如若自语:“至于更详细的情形,女儿就不知道了。女儿是歇午的时候被人强带过来的,就方才的那点儿消息,也是女儿拿一袋子金珠换的。”

她拍拍衣袖,微笑了一下:“喏,现在女儿身无余财,连头上的钗子都……”

她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伸颈向郭准身后看了看,摆手低笑:“罢了,罢了,我也无甚好伤心的,长公主连个戒子都没留下,何况我?”

她摇头,重又支颐而坐,痴望着案旁烛火,慵懒到极致,美艳到极致,也冷淡到极致。

“嗬嗬嗬。”一声低笑忽地传来,仿似鬼哭。

郭准僵直的身体,终于有了动作。

他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目之所及,是一双赤红的眼睛。

那是长公主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郭婉,瞬也不瞬。

郭准面色一变。

可是,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便浮起一点冰冷的笑意。

“附马爷又在怕些什么呢?”长公主睨他,冰冷的笑自眸底弥散,很快便将她全身浸没:“怕本宫杀了郭孺子?”

她口中又发出“嗬嗬”之声,像是在笑,又像在哭,涂满脂粉的脸黑一道、白一道,瞧来竟有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放心罢,附马爷,本宫没那么闲。”她慢悠悠地道,将身子向椅背一靠,再不复方才剑拔弩张的模样,悠闲而又自在:“一个妾罢了,不过是个下贱玩意儿,腌臜得很,谁耐烦多管?”

她挑眉扫了扫郭婉,“嗤”地一笑:“不是本宫夸口,就这等货色,本宫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委实都看腻了,也看烦了,就算有那个心,也下不去手,一是不值当,二么……”

她弹了弹指甲,眉眼间浮起一丝鄙弃,口脂脱落的唇轻轻开启,吐出两个字:“太脏。”

语罢,转望窗外,再不发一言。

第631章 自甘下贱

郭准看着长公主。

笔直两道视线,似携着夜的浓与黑,再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事实上,不止是眼神,他整张脸、整个人,都在起着变化。

那变化难以形容,却又明显得肉眼可见。就像一面布满灰尘的镜,慢慢地被擦亮、洗净,于是,眉眼、额角、唇畔,四肢、腰背、身躯,每一根汗毛、每一丝脉络,都由过去的模糊,变为如今的清晰。

清晰而又分明。

他定定地望着长公主,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也或许,这十余年来,他们根本就从不曾熟悉过。

“殿下冰清玉洁,令人敬佩。只我却有一事不明,以殿下这般高洁的品性,当初又为何自甘下贱,与我无媒苟和?”他问。

很低的声音,温和清澈,青葱如少年的眼神,像带着对这尘世最初的好奇,发出他心底深处最不能解的那一问。

“郭孺子是我的女儿,如果殿下认为她不够高贵,则身为她父亲的我,便也是贱的、脏的、腌臜的,是不是?”他又道,浅浅一笑。

那笑容轻松写意、俊美无匹,似是终于将背负许久、积压许久的沉荷放下,于是肆意、于是风流、于是,洒然不羁。

那一刹,他迸发出的美是如此夺目,比方才郭婉绽放出的美艳,还要耀眼。

若有外人在此,便一定能够发现,此时的他,与方才大笑着的郭婉,竟相似到了十分,叫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有着极近的血缘关系的亲人。

长公主转头望他,苍白的脸上,血色正飞速褪去,最后,唯余一片惨白。

她永远也不曾想到,这个从来只敢在无人处舞剑、对着那仅容转身的角落空刺、连呼喝声都不敢发出的男人,有朝一日,会为了他的女儿,将口舌为刀,言语作剑,一下又一下,将她刺得体无完肤。

她的嘴唇颤抖着,渐渐地,那颤抖漫及全身,灯影之下,连发丝都在轻颤。

郭准拂了拂衣袖,微微抬首,望向那烛晕之外的混沌,清澈的眸子里,流转着温柔的笑意:

“当年殿下浓妆艳抹、下药勾引,趁着我药性发作与我同床共枕、成就丑事。事后,殿下又拿着腹中骨肉相逼、拿着我长女的性命要挟,要死要活地迫我尚主。那么,一心要与卑贱、肮脏、腌臜的我成亲的殿下,想必比我、比我的孩子,更要低贱百倍、千倍、万倍,是不是?”

他笑着,芝兰玉树般的容颜、朗月清风般的气韵,说出来的话却刻薄阴损得如内宅毒妇,每一个字,都正正戳中那最不堪、最丑陋过往。

长公主已经没办法再维持坐姿了。

她全身的力气,她赖以生存的一切支撑,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她想哭,又想要笑,旋即又觉得,或许疯狂地嘶吼才更合适。

可是,虚脱感却于此拥住了她,她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量都没有,更遑论做出表情。

她只能僵坐于椅中,将颤抖的、不敢置信的视线,投向她的枕边人。

一片死寂。

烛火摇曳,纱帷上映出淡淡的身影。

各有各的扭曲、各有各的诡异。

又或者,各有各的哀凉。

不知何时,月亮升了上来。

清寂如水的月华,朗朗浩浩,铺满尘世,似要将一切黑暗与污垢,尽皆洗净。

如此良夜、如此佳时,有那心急过中秋的,便邀上三五好友,或把盏言欢、或高阁宴饮,更有那些风雅的,或一诗、或一画,或联句作乐,不是中秋却胜似中秋。

到次日,果然又是天清气朗,至晚时,一轮圆月耀天心,直叫满城百姓热闹了个遍,赏月吃酒的不知凡几,红尘烟火几能漫上青空。

兴济伯府的中秋宴,直闹到月上中庭,方才散去。

兴济伯今儿个是真高兴,酒量都比往常大了几分。

任是哪个男人一连得着三个美姬,且最大的才十九,小的那个更只盈盈十五,又皆是美貌妖娆、能歌善舞的极品,你说说,他能不开怀?

更重要的是,这三位美人儿,皆为长公主亲赐,推不得、拒不掉,只得“咬牙笑纳”,任谁也挑不出他半分错儿,更不能说他好色。你说,他能不乐呵?

于是,筵席罢,兴济伯便飞快地遁了,其遁走的方向,便是那最小的美姬的住处。

看起来,伯爷这是打算以身为笔,将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典故,身体力行一番。

“真真是个老不修。”程氏半卧于拔步床上,满头青丝只挽了个纂儿,素面朝天,若那眉间不曾抑满戾气的话,这样一张脸,也还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