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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92)

“太阳要升起来了。”她转首,看向身后的停尸房。

灰白色的石屋,平实朴素,即便朝阳洒下,亦不能洗去它骨子里的阴沉。

陈滢有片刻的恍惚。

却不知,在离开人世的那一瞬,明心在想些什么?

她有没有想过,她将会死在一个陌生的、充满腐烂气息的地方,周遭连个亲人也没有,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甚至没有机会留下遗言?

如果有,她又想说些什么呢?

她不曾达成的心愿?还是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抑或是对这尘世的眷恋?又或者,她会说出某些事的真相?

这一切的一切,皆随着她生命的消亡,而成为永远的谜题。

陈滢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坦白说,她并不喜欢这个野心极盛的女子,对其做法亦很不认同。

然而,那到底是一条年轻的、鲜活的生命。倏然逝去,总不免引人感喟。

陈滢犹记去年秋天,明心过府送信,着一身鲜丽的红裙,意气风发,好似将一切握在掌中。

彼时的她们,又何曾知晓,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生命诚伟大,它孕育文明、赋予这个星球活力与希望。

然而,又有些时候,你却清晰地知晓,生命,很卑微。

卑微到一个转身,故人便已不在。

裴恕半侧着首,看向陈滢。

他头一次发现,那双清澈的、始终平静的眸子里,其实,也是有情绪的。

虽只是微末的一点点。

但他能看出来,她并不好受。

他走去她身旁,轻轻牵起她的衣袖,垂眸望她。

“我在。”低且柔的声音,如经年沉酿以火微温,便有酒意蒸发弥散,教人微醺。

陈滢回望着他,“嗯”了一声,将手伸进他掌中,由得那只大手包裹住,语气很笃定:“我知道。”

是的,她知道。

一如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明心之死固然令人伤感,而其背后所牵动的,却绝不简单。

明心与郭婉、郭婉与香云斋、香云斋与陈滢、陈滢以及手头的各项产业或事业。

这是一条清晰的关系线。

一旦其中某个点出了问题,则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我现在就需要去见陛下自辩么?”陈滢问。

她接到的旨意是“着速进宫查案”,随后便被带至皇城殓房,除此之外,并无别的旨意。

目前看来,元嘉帝也没有单独召见她的意思。

不过,她还是提前做了些准备,带了几份年度财务报表。

裴恕此前给她递过消息,提到过香云斋资金流向的问题,她也是未雨绸缪。

裴恕向她一笑,因见四下无人,便抬手向她鬓边触了触。

这在他是“摸头以示安慰”,随后柔声道:“陛下既然没旨意下来,你就不必去。”

陈滢忖度片刻,点头道:“这话也是。不过……”

她望住他,清水般的眼瞳里,流动着一点点的忧虑:“你给我递消息的事儿,陛下会不会已经有数了?”

元嘉帝再精明不过,陈滢不相信裴恕能瞒过他。

她有点担心裴恕。

裴恕闻言,嘴角又斜去一旁。

那是一个匪气十足的笑,正是他惯常的笑模样。

他屈指一弹剑柄,不以为意地道:“无妨。陛下若不知,则万事休提;陛下若明知此事却没拦着我,又没叫人盯我的梢,那便表明,在陛下的心里,你是值得信任之人,我透点儿消息给你也没事儿。”

他忽抬手,长而有力的指尖,再度轻掠过她鬓边发丝,一触即放,笑道:“你在康王诸案中不遗余力,多次助我、助太子殿下、助陛下破获大案,还查出了很多重要线索,陛下乃天子圣君,自有识人之明,你不必太过担心。”

陈滢被他说服了。

的确,她此前所做的一切,皆已表明了立场,以元嘉帝那务实的性子,他只会看人怎么做,至于口头说的话,他倒未必会信。

两个人遂又行一段安静的路。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一层,照在身上时,亦觉不出丝毫暖意,他们缓步行出殓所大门,眼前骤然一阔,连天衰草、空青云淡,白石铺就的笔直的宫道向前延伸,如一尾抛向远方的白线,渐细渐隐,终被野草没去。

“这地方荒凉了些,到底也是放尸首的地方,阿滢头一次来,想是不惯。”裴恕解释了一句。

虽说仍在皇城,但这一片儿却极僻静,周遭寂无声息,连鸟鸣都不曾闻,唯风吹草低、四野空寂,肃杀得紧。

“没关系的,我觉得这地方挺好,又有闲杂人等,又很安静,说起话来很方便。”陈滢笑了笑。

如此旷阔之地,的确很宜于聊天,尤其宜于谈及与案子有关之事。

第639章 陛下口谕(修)

待踏上白石宫道,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后,陈滢方道:“明心的来历,郭孺子以及更早些的何家,应该都能查到,不过,我还是先把我知道的都说了罢。”

她将线投向远方,似被那片荒草吸引,语声轻且舒缓:“明心原也是良家女,他的父亲乃是康王僚属……”

她尽量以简短的语言,将她所知晓的关于明心的一切说了,最后又道:“……来此之前你曾说,昨晚绿漪一直在骂明心昧下了七千两银子,还说这事便发生在前年,这倒让我想起一事。前年冬天我还在济南时,有一回去找郭婉,因郭婉外出,是明心接待我的,我看到她确实在管账,还曾把一堆账本儿交给我看。此事我可以证明,跟我同去的几个陈府丫鬟婆子,也可以出具口供。”

那个飞雪漫天的黄昏,于陈滢而言,很特别。

因为,就是在那一天,她发现了郭婉与太子殿下往来。

而今细想,或许,便是从那一天起,她与郭婉,便踏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路,且,循着各自秉持的信念,渐行渐远。

陈滢再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旋即,又有几分自嘲。

许是时节萧瑟,又许是景物疏旷,她今天的感慨有些多。

裴恕并未察觉她的情绪,只讶然挑起一根眉毛,“嚯”了一声,上下打量她几眼,目中含着新奇:“这可真奇了,从来只有你问别人要口供,此番倒是你自己说出口供,少见,少见。”

说着便当真笑起来。

陈滢倒是一派平静。

她对明心所知不少,理当提供相关信息,这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唯一遗憾的是,她与此案关涉甚深,元嘉帝纵使心无芥蒂,怕也不会让她来破案。

至少这谋逆之案,不会经由她手。

事实亦果如陈滢所料。

三日后,元嘉帝降下圣旨,着三法司彻查长公主、兴济伯谋逆案,此外,明心死亡的真正原因,亦已查明。

她死于中毒。

查明此事之人,正是管耀。

裴恕听从陈滢建议,向元嘉帝求来圣旨,请这位医术圣手查验明心尸身,并得出最终结论:

明心系被人投毒所杀,而其所中毒物,与当年香山县主郭媛所中之毒,极为相似。

只他也不能保证两种毒物完全一致。毕竟,此毒投得精细,涵盖饮食、衣物、香料等诸多方面,且配伍复杂、药物形质各异、投毒方式多样,根本无法验明其具体成分,只能粗略估测。

拿到他呈上的奏折后,元嘉帝当即降旨,着三法司将两宗投毒案并案查处。

如此一来,三案并查,三法司当即陷入了忙乱。

此三案之涉案人员,皆为大楚顶级贵族,案件性质更是重案中最重的谋逆案,故一应证词、证物绝不容轻忽,必须周详细致,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名仆役,亦有可能是潜伏多年的康王余孽。

是故,仅仅人员证词收集这一项,五、六百号儿人的审问、口供整理、分析排查等,便已纷繁庞杂到恐怖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