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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505)

她足足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方才想得明白,而一旦通透了、明晰了,也就无所谓了。

她叹口气,头微微仰着,望向布满阴云的天空,语声中带几分怅怅:“难得大姐姐开诚布公,我也就实话实说吧。”

言至此,她停顿了一会儿,方启唇问:“大姐姐是怎么知道我娘有记事的习惯的?”

此处所说的“娘”,非指程氏,而是于姨娘。

自然,在郭凌还是伯府四姑娘时,这一声“娘”是绝对不敢叫出口的。

可如今,世上已无兴济伯府,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谁也管不着。

郭凌快意地翘着唇角,面上的笑很是真切。

可很快地,那真切的笑容里,却又染上了浓浓的悲凉。

于姨娘已经死了。

直到咽气的时候,她的娘亲,都不曾亲耳听到自己的骨肉,唤她一声“娘”。

郭凌闭了闭眼,将涌上来的轻浅泪意,阖于目中。

郭婉转眸望她,眼底深处,有一点点些微的怜悯。

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她转过身,被寒风吹动的裙角,随话音不住翻卷:“四妹妹可能不记得了,我娘死后,程氏扣下了我娘的一个贴身丫鬟,那丫鬟叫烟柳。”

第655章 老天开眼

郭凌忽地张开眼,心底陡然一片透亮。

她记得烟柳名字,甚而也隐约记得那张脸。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从彼时便已开始。

“我想起来了。”郭凌点了点头,然再过一息,却又蹙眉,面上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只是,这烟柳与我娘很亲近么?我怎么不知道?”

“祖母那时候总盯着烟柳,她自然要小心行事,你娘也不敢叫你知道。”郭婉淡然地道。

郭凌直勾勾地看着她,忽地笑起来:“大姐姐就说实话也没什么。我娘爱财,烟柳怕也使了不少钱,才和我娘得以亲近。再说明白些,烟柳拿钱买通我娘,本就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指使她的人么,除了大姐姐,便再没旁人啦。”

她笑吟吟地说着这些,似全然不知,她语中臧否的,正是她的生身之母。

郭婉微现讶色,凝视她良久,眉眼忽尔一舒。

“罢了,既然你能猜出来,我便也说实话罢。”她神色泰然,随手折下一小段枯枝,拿在手中把玩:“那册子里头的有些事儿,是我叫烟柳现编出来,由你娘记上去的。彼时我只想着先埋下棋子,至于怎么用、何时用,还是后来见到了明心,才有了通盘的计划。”

言辞间,对那些辛秘竟是毫不隐瞒,几乎合盘托出。

郭凌却似早有所料,闻言也只挑了挑眉,并未显得意外。

“和我猜的差不多。”她抚弄着腰畔禁步,语气很平静:“那册子上头有些事儿,和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正合得上,没有一点儿破绽。受审的时候我就想,这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更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如今听了大姐姐所言,终是解我心头之惑。原来,从那样早的时候,你就存了心思,要把郭家、把长公主府往死里整。”

她抬头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却不及眼底:“大姐姐可真够光棍儿的,豁出自己的命还嫌不够,连养大你的韩家也一并舍了。为报你的杀母之仇,以三姓阖族老小抵命,大姐姐这一腔的赤子之心,委实叫人感叹。”

她的声音很轻,面上的神情似是哭、以似是在笑。

她维持着这怪异的神色,抚弄玉禁步的手指下意识地痉挛着,连同她的说话声,也带了几分颤抖:“这两个月来,我日思夜想,终是想通了一件事。”

她不再去看郭婉,空洞的眼神,抛去望不到尽头的天际,语声亦似来自于极远处:“我发现,大姐姐的运道,真是特别、特别地好。”

“哦?”郭婉微低着头,摩挲着掌中枯枝:“那你倒说说看,我的运道好在哪里?”

郭凌勾了勾唇,回眸望着她,蓦地抬起手,将衣袖向下一拉。

刹那间,她半条胳膊皆露在外头,雪白的肌肤上,赫然有几个恐怖的深紫色疤痕。

“大姐姐可认得这是什么?”她唇角勾着,似笑而非笑。

郭婉扫眼看去,眉头都没动一下,声音平淡无波:“他们动了刑?”

“大姐姐真聪明。”郭凌慢慢放下衣袖,神情无悲无喜:“他们确实动了刑。想小妹我乃是人犯,又供出了那么多消息,不动点儿刑逼上一逼,人家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她“嗤”地笑了一声,忽地又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大姐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这烙铁烙下的印儿,竟消不去。宫里赏了两大盒子的雪肤膏,抹了两个月,还是这样儿。说句大不敬的话,宫里的东西也不怎么样。”

她嘟着嘴、抬着眉,面上无一丝怨怼,唯有对雪肤膏子效用的些许不满。

而即便这不满,亦是小儿女情态,那些挑吃拣穿的贵女们,个个如是。

郭婉望住她,好一会儿后,才露出个极淡的笑:“这般看来,我的运道真是不错,你竟熬过去了。”

郭凌“呵呵”笑了两声,隔袖轻抚烙印,头却又仰着,出神地望向天空:“所以说大姐姐运气好呢。那铁钳子烙上来的时候,我觉着是怎么也熬不过去的,那时候我便想,大不了全招了,拉着大姐姐一块儿去死。”

她蓦地齿关紧合,逼出又尖又细的语声:“可谁想,咬牙忍了一回刑,接下来便再没人理过我。然后陛下的旨意就下来了。大姐姐你说说,你的运道是不是特别地好?”

郭婉拂了拂衣袖,面色淡然,却不接话。

郭凌也不用她接话,顾自讲了下去:“我生生挺过了一回刑,这是大姐姐的第一个好运,再往前数,我娘死了,这是大姐姐的第二个好运。若她老人家还活着,抄家的那晚,没准儿我娘就把那册子给烧了。”

她遥望着天际,那漫天阴云似也映入她眸中,翻卷着、变幻着,捉摸不定:“大姐姐的第三个好运,是明心居然死了。若她活着,就冲她帮着大姐姐做的那些事儿,一旦她供出来,大姐姐也必活不成。可谁想,明心这一死,倒把好些事儿给坐实了,兴济伯府百口莫辩,而大姐姐么,则捡下半条命。”

郭婉“嗯”了一声,竟点头表示赞同:“这话委实说到了点子上。我也没想到祖母下手这么快,生生把明心给弄死了。彼时我已经做好了与明心当堂对质的准备,结果也没用得上。”

她叹了口气,仿佛深为不能与明心对质而遗憾。

“所以呀,大姐姐这运道好的,简直就像老天爷都给你开了眼呢。”郭凌掩袖而笑。

一瞬间,她宽大的衣袖滑下去,隐隐露出一角紫印,她却也不以为意,笑罢了,便又续道:“还有第四个好运,便是绿漪疯了。不是我瞧不起这丫头,她如果没疯,是绝挺不过来的。”

她握着嘴笑,眉眼却是冰凉:“好教大姐姐知晓,牢里的那些刑具,根本不是人能受下来的,便是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也受不得那样的疼。绿漪不过一个丫头罢了,她再忠心,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一定会招。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第656章 照照镜子

冷冷话音、匝地有声,郭婉却毫无反应。

她微低着头,似仍在打量手中那截枯枝,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郭凌扫眼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郭夫人的第五个好运,便是韩家两老也病死了。”她漫声道,目中讥讽一闪而逝:“我听人说,郭媛和明心中的毒根本就是同一种,是韩老太爷当年给女儿的陪嫁。我猜着,那毒药若是有下剩的,到底交在了谁的手上,韩老太爷一定知道。”

她“噗哧”笑起来,眼神却变得极为尖刻:“可是,老天爷对郭夫人何其厚爱,竟叫两老同时病故。如此一来,所有能够让夫人您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是死、就是疯,只剩下一个我,空口无凭,还要保着自个儿小命儿,绝不敢违逆郭夫人之意。您说说,您这运道是不是好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