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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506)

语罢,她终是“咯咯”娇笑起来,似是说到了什么极有趣之事,引得远处那小宫人也抬起头,往这里看了看。

郭婉始终沉默着,既不反驳、亦无怒斥,更没有半分局促,仿佛郭凌所言,根本与她无关,又仿似与人隔了千山万水,任你言如刀箭、笑若尖针,皆不能伤她分毫。

郭凌笑了几声,终觉无趣,到底沉默了下来。

郭婉静静地站着,身形挺直,动也不动,好似要站到地老天荒。

那一刹儿,也唯有她自己知晓,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抑住那一声即将出口的尖叫。

喉头涌起阵阵腥甜,眼前一切似都在打转儿。

郭婉死命咬住舌尖,籍由那尖锐的疼痛,以使自己保持清醒,而不是发疯般地嘶吼出来。

然而,那些许疼痛,根本敌不上心底深处袭来的狂风暴雨,更挥不去那缠绕而来的字字句句。

那些满怀恶意、却又真实到无法辩驳的话语,已然将她牢牢困住。每一字皆为尖刺,抵进她的肌肤,穿透她的骨髓,再狠狠扎进她的心底,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钻心地痛。

朔风哀号着、低咽着,自极远处而来,钻进衣领与袖口,似一片片冰冷而薄的刀片,掠去身上所有暖意。

郭婉觉得冷。

很冷。

比寒夜中冷衾独坐的冷,更甚百倍。

全身的血都像被冻住,指尖发麻,足底像踏着冰。

“郭姑娘越来越会说话了。”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平淡的、安然的,仿似寻常。

可是,恍惚间她却又觉得,那并非她在说话,而是有人借着她的口,吐露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

很快地,那声音又发出一阵笑,甜美娇脆、却又有一种说不出地坚韧,如层层堡垒,将那些发疯般的尖叫、刺入骨髓的疼痛,尽皆围住。

“这个笑话儿说得可真好,哪怕明知道郭姑娘是在胡诌,我听了也忍不住想笑呢。”郭婉又道。

这一回,她终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喉头的刺疼越发清晰,冷风倒灌进来,激得她想咳嗽。

可她忍住了。

她知道,只消轻轻一咳,那喉底腥甜便会喷涌而出。

那样就露馅儿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必须镇定如恒、毫无异动,才能真正教人放心。

郭凌定定地望住她。

那一刻,她目中漾动着毫不掩饰的快意。

“郭夫人真该照照镜子。”她啧啧两声,似叹似笑:“可惜我不懂丹青,不然哪,我定会把夫人现在这副死命撑着,却偏偏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画下来,挂在墙上,每天瞧上几眼,欢喜欢喜。”

她勾起唇,盯着郭婉看了许久,似欲将其此时样貌牢记在心,而后方抬手,掸了掸袖角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吟吟地道:“啊哟,这不知不觉间,我竟说了好些话儿呢,真是对不住得很,耽搁了郭夫人的正事儿。”

随着话音,她已然换过一副面孔,眸中涌出泪来,面上满是眷恋不舍,又带了一丝凄切:“郭夫人,我苦求来的这一个见面之机,也就是想再来瞧瞧你罢了。如今我也不过一介女户,往后还不知有没有再见之时,夫人可要千万保重。”

女孩子特有的尖脆声线,于静林中传去很远,那小宫人想必也听得见。

郭凌弯眉笑起来,纤纤十指挽作兰花,提起裙摆,转身将行。

可是,堪堪迈出一步,她忽又顿住,转头望着郭婉,笑语嫣然:“郭夫人,那七千两银子的事儿,你是怎么把它挑出来的?我在家里想了很久,就这事儿没想明白,还请郭夫人给解个惑,若不然哪,我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欢快,又许是那风太冷、天太寒,郭婉终是自混沌中惊醒。

她有些迟缓地转过头,看向郭凌,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郭凌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理着裙角,静等着她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婉方才启唇。嘶哑的声音,先还有些破碎,却又很快圆润恬和,不见一丝裂隙。

“那七千两的事儿,是崔玉英出首揭发的。”她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忽地像是想起什么,举袖而笑:“啊哟,我怎么与你说起这些来了?这崔玉英可是有品级的宫人,郭姑娘如今不过一介庶民罢了,就说了你也不知道、知道了你也不认识、认识了你也搭不上话,不是么?”

很明显的挖苦,衬着她面上甜笑,越发有种讽刺。

郭凌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这般喜怒形与色的郭婉,委实少见。

不过,郭凌并不生气。

郭婉此时的反应,就与郭凌想通自己险死还生、差点被郭婉绕进去时,一个样儿。

方才那诸多好运,不只是郭婉的,亦是她郭凌的。

老天爷不知开了多大的眼,才能让这几乎注定十死无生的局面,竟自转圜了过来,而她与郭婉,亦得苟活。

所以,她对郭婉,没有一丝的谢意。

要谢就谢老天爷罢。

至于这位曾经的郭孺子,如今已然与郭凌拴在一条绳儿上,荣辱与共、存亡一身,谁也奈何不得谁。

第657章 贵人忘事

施施然地看了郭婉两眼,郭凌微笑起来。

她知道郭婉恨她。

一如她也恨郭婉。

可是,从今往后、天长日久,她们就得如今日这般,相看两恨,却又不得咬牙看着、活着、依存着,不得分开。

“今儿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不是,大侄女儿见谅。”郭凌轻笑着道,脆嫩的声线,略带几分玩笑意味,那小宫人定是听得清楚。

“我就是觉着吧,有些话不吐不快。此外还有一层意思,便是想与郭夫人好生亲近亲近。到底夫人还是贵主儿来着,不靠着您,我又靠着谁去,举目全大楚,我不也就您一个亲人在身边儿么?”

“亲人”二字,她咬得格外地重。

随后,她便又笑,优雅而又轻松地拂了拂衣袖:“民女也没什么本事,唯有一个长处,便是深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儿’。所以呢,我和我娘一样,特别喜欢把每天的琐事儿都记下来,有空儿便翻上一翻,也是个意趣。”

她看也未看郭婉,面色怡然:“今儿与夫人这一席话,民女委实胜读十年后。回去后,民女会把每个字都记下来,还有郭夫人之前说的那许多话、做的那许多事儿,民女也会仔仔细细、字字句句地写下,好生珍藏,也免得忘了夫人教诲。”

语毕,略略屈身行礼:“话已说完,民女这便告辞,郭夫人保重。”

在她说那番话时,郭婉始终面含浅笑,看向郭凌的视线亦极亲切,没有半点不虞。

“郭姑娘慢走,我便不送了。”她笑着挥手,眉眼间尽是温柔。

郭凌笑应了个是,转身提步,而随后,一声极轻的语声,亦随之抛下,又细又凉:“却不知珍珠和玛瑙,如今可都还活着么?”

声未了,人已远,沓沓无影踪。

这一问,显然并不需答。

又或者,这问题的答案,她们各自心知肚明。

郭婉静静站着,衣带牵风、发丝飞动。

天色愈沉,布满灰白色的积云,似将欲雪。

枯树残枝间,郭婉的身影似风化成了一具石像,微有些痴的视线,投入寂寞空林,逡巡着、游弋着,终究无处安放。

北风呼啸而来,又寂寂而去,卷起满地落叶,那“沙沙”的单调声响,似一首无字之歌,萧索、苍凉、悠悠无尽绝……

然而,发生在林间的这些许哀切、点滴伤怀,也不过是盛京城每日都在上演的故事中的一幕罢了,方寸之外,谁又知道?谁又曾记?

正所谓贵人多忘事,尤其是盛京城的贵人,格外善忘。

三日后,永成侯府的梅花宴上,已然鲜少有人提及那位冠绝东宫的郭孺子,以及她大起大落的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