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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526)

唯有康王妃,面不改色。

“你笑什么?”她蹙起眉,视线抛远,看向那锦袍男子。

发出笑声的,正是他。

“王妃这话,我倒不能不答。”男子若无其事地道,负了两手,慢慢地行至队前,与康王妃相向而立。

一身气势,竟不输于她。

“之所以发笑,不过是觉得可鄙之人,自有可笑之处。”他再道,面上浮起一个淡笑。

康王妃心里打了个突。

眼前男子,在这一刹之间,居然像换了个人!

她有点不大认得出了。

那张熟悉的、平凡的脸,以及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眸,不知何故,此际瞧来,竟叫她毛骨悚然,恍若被猛兽窥伺。

她深吸了口气,握紧袖中手掌,抬眸望住那男子。

她还从不曾见他如此刻这般,从容不迫、冷静自持。

她甚至有种感觉,现在的他,才是他真实的模样,而从前那个胆小怯懦、优柔寡断之人,不过是一张面具。

一张专门用来迷惑她,或他们所有人的面具。

康王妃的掌心一片冰凉。

“王妃难道就不觉着,你高兴得太早了么。”男子三度开言,神情淡静,语声更淡。

随后,他将衣袖摆了摆,吐出了云淡风轻的两个字:

“杀了。”

“嗤嗤嗤”,细密尖锐的破空之声乍响,一瞬间,飞矢如蝗、铺天盖地,疾射向白老泉等人!

康王妃呆住了。

她身后众人,亦皆一滞。

箭矢来得极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便如一阵黑色的、冰冷的铁雨,扑进人群。

“噗噗噗”,箭尖入肉之声不绝于耳,沉闷而又清晰。

居然是驽箭!

康王妃瞳孔骤缩,终是觉出危险,飞快回身,遁入队伍之中,冷汗已然湿透重衣。

那男子施施然站着,眼见她退后,亦毫无动作,只负手远望,怡然自得。

月华如霜,弥散于石阶屋檐,远处平湖如镜,清波素影,彩灯倒映于水面,星光般璀璨。

如此良夜,风清月白,而小院前的石径,却是一地死尸。

方才还耀武扬威、大有左右全局之势的白老泉,早被射成刺猬,哼都没哼一声,当场毙命。他的那几名手下,亦无一得活。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四散,滚烫地、热烈地,用着那鲜艳的红、浓稠的暖,咏诵着对这上元明月的礼赞。

“此际,王妃知道我何以会笑了吧?”男子低笑道。身后死尸遍地,血气冲天,衬着他的并不英俊的笑脸,竟也有种难言的邪魅。

康王妃面色苍白,目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可是,那眉眼、那体态、那吐字开声的腔调,却又分明是她熟悉亲近的。

过去的这十余年,正是此人,与她肌肤相亲、辗转榻间,听她软语呢哝,对她贪恋痴缠。

她熟悉他的体息、神态以及央告时的温软,亦知晓他那些习惯性的小动作。

便如此刻,他正自抚着衣带,那有力的手指,正以她熟知的模样,张开,复又并拢。

他是她多年来的情人。

某种程度而言,他亦是她的庇护者,以卑微、仰望的姿态,乞求着她的一点点垂怜。

而她则以身体,以表面的柔弱与暗地里的手段,勾住他,令他为她所用。

有那么零星的几次,她其实也付出了一点点的真心。

当他为着她的孩子们考虑,当他一次又一次替她周全诸事时,她想,她对他的喜欢,与他对她的喜欢,是一样的。

以她能够的方式,拿出她可以拿出的、绝不会伤及自己的那些微的一点点温情,她喜欢着他,依恋着他,却也防备着他。

她张大眸子,耳畔轰鸣,隆隆如山呼海啸,将一切声息淹没。

或许,她其实也隐约希望着,被这混沌包裹,令时间就此停歇,让这一切,永远留在这将明而未明的一刹。

然而,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有起伏、没有好恶,平铺直叙地,如同他的面前有一张透明的纸,而他正照本宣科。

“王妃如此惺惺作态,是受惊过度,还是演出来给我瞧的?再不然王妃以为,你现在这半老徐娘的模样,还真能倾城再倾国不成?”男子挑眉,似是在笑,并不强烈的视线,一下子穿透人群,准确地投注在她的身上。

第683章 谁是黄雀

“王妃在设局之时,不,应该是从住进这里之时起,就不该忘了,这院子、这湖、这片林子,还有这方圆三十里的地界儿,其实,都是我的。”男子向着康王妃微笑了一下。

很短暂的一笑,倏然而来,又飞快褪去。

“王妃难道以为,我真的笨到了那等田地,任凭你们住进我的庄子,却完全不闻不问,由得尔等兴风作浪?”他以拳抵唇,终是低笑出声。

沉邃的笑声,寂夜中听来,莫名有些刺耳。

康王妃没说话。

她神情迷惘,眸光散乱,整个人都似处于混沌之中。

那漫长的光阴与无数回忆,正将她紧紧缠绕,而她要做的,则是冲开它、打碎它、抛下它。

她需要一点时间。

男子望她数息,叹了口气,一挥衣袖。

林深处,无声地现出一队兵卒。

是的,兵卒。

被皮甲、贯铁盔,队列整齐、刀枪如林,绝非白老泉那等乌合之众,亦远比康王妃这群人有章法。

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前队长枪、中队马刀、后队驽手与弓箭手。

这是标准的战阵列队,虽总体人数不多,细算也不过五、六十,可予人的感觉,却若千军万马。

半刻前,正是这支队伍,以密集而精准的箭阵,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绝杀,瞬息间便夺走近十人性命,却不曾伤及他人分毫。

如今,他们又踏着满地尸身,齐步行至锦袍男子身后。

无声无息。

这不仅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军卒,更是一支装备精良的死士,从甲衣到战靴,皆是最标准的大楚军制。

直到这一刻,康王妃终是如梦方醒。

她抬起头,怔忡地望着眼前这支队伍,视线长久地停落在那些长枪与马刀上,瞬也不瞬。

随后,她苍白的面色,开始一点一点,转作铁青,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开了口。

“你昧了我的东西。”干哑的声音,枯瑟如残枝刮地,再无往日清丽,仿佛是从别人口中发出的。

“这些身外之物,王妃倒还念念不忘。”男子摇了摇头,倒也没否认,只怅怅一叹:“如今再见旧物,王妃想必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康王妃死死地盯着他,目中寒芒如箭,几能在他身上扎出洞来。

“你倒也真敢认。此乃我赠于安王之物,后安王事败,我又将之收回,连这你也要贪?”愤怒让她暂且忘却此间危局,只觉一阵阵血气翻涌,头晕目眩,却又不得不勉力将之压下,以保持镇静,

男子目注她片刻,点了点头,面上竟浮起一丝赞许:“不错。不轻举妄动,亦未失方寸,果然不愧是先王爷的遗孀,只看这一份定力,旁人便比不得了。”

康王妃此时直恨不能生啖其肉,却也知道,这些不过妄想罢了,遂冷笑:“怎么,你想激我动手,好给你杀我的机会?就跟方才你杀白老泉一样?”

“妇人之见,可笑,可笑。”那男子摇头,面色平淡:“想杀便杀,何需理由?”

“那你为何不杀?”康王妃怒极反笑,抱臂而立,将他从下到下、从下到上打量一番,满眼鄙夷:“当年截留狗皇帝的军资,我还当你是个人物。如今看来,不过就是个偷儿,偷习惯了,竟连我这妇人的东西也要偷。”

那男子毫不动怒,神色很是坦然:“截一次是截,又何妨多截一回?再者说,此物亦非你所有,我当年又冒了极大风险,你以为,你的身子够偿这些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