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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547)

一刹时,眼前场景忽变,弯月当空、烟柳芳草,足底是坚实的大地,承载着、托举着,让陈滢自轻微的失重感中回过神。

她敛住视线,侧首向吴太妃投去一瞥。

极淡的一缕眼风,不见情绪,一如她平素的模样。

吴太妃见状,低低一叹:“唉,这却是我的不是,这人年纪一大,说话就有些颠倒,不怪你如此,我自己也觉得面目可憎。”

口中说着致歉之语,然她看向陈滢的眸光却极深,似在试探、又似笃定:“我就是觉着有点儿奇怪罢了。那什么女校啊、女医馆啊、庇护所啊,还有你的那些课本儿,我活了这么久,真是头一次见。”

陈滢向前踱了两步,面上神情淡极近无:“只是突发奇想罢了,我做这些的目的,也不过是想为这世上受苦受难的女子们,寻一条活路。而娘娘问的那两个问题,请恕我愚笨,我没听明白。”

“哦……是么?”吴太妃喃喃地道,转开眸子,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失落。

陈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于是,心底再生异样。

而随后,吴太妃便又擎出笑来,挥了挥袖,好似挥去心底的某些念头:“好罢,还是我过于穷根究底了,倒真成了那碎嘴的老太婆,你们年轻人自是不喜的。”

“我并没有。”陈滢温和地道。

吴太妃轻笑,自袖中抽出一方镶银边儿的锦帕来,掩了半面道:“你这孩子,惯会说话哄人,我可不信。”

这一刻,她又是方才那洒然从容的模样,再无丁点失落,只笑问:“虽则你不愿说,我却还是想与你多聊两句,却不知你可愿听?”

陈滢点了点头:“我自然很愿意倾听。”

“那就好。”吴太妃眯着眼笑,指尖摩挲锦帕上的银边儿,轻声地道:“这话憋在我心里好些年了,如今见了你,倒觉得一见如故,好像认识你很久了似的。”

陈滢默然无语,吴太妃似也不需她作答,弯眸问她:“好孩子,你且猜一猜,我在这大楚活了多少年了?”

陈滢一怔。

元嘉帝祭文中说得明白,吴太妃“享年”四十八岁,亦即是说,她在大楚生活的年头,也就这么多。

可是,她此刻却把这件举世皆知之事,当作问题提了出来,那便表明,答案绝非“四十八年”。

念头才一转到此处,陈滢的耳边,便响起了一阵轻笑。

恰此际,有风拂过,草叶俯仰,声息不绝。

而那甜美沧桑的语声,便是和进其中的一段乐韵,字字句句,皆作清响:

“细细算来,我在大楚朝活过的年头,恰是一百四十八年。”吴太妃道。

“呼啦啦”,大风骤然转急,直吹得柳条狂舞,芳草时起时伏,满世界都似因了这话声而变得躁动不安。

陈滢抬起头,一脸地不敢置信。

一百四十八年?

如此漫长的光阴,又岂是一生一世能够达成的?

“加上这一世,我总共活了七世。”吴太妃叹息地道。

这一刻,她并未去看陈滢,而是凝注着那一轮弯月,目色迷离,似瞧得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方转首扫了陈滢一眼,美目弯了弯:“你好像并不是特别吃惊呢。”

陈滢没说话。

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所以我就说呢,怎么陈家就突然冒出来个这么聪明的小姑娘。”吴太妃笑道,很欣慰的样子。

“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这七世的经历,便是促使你创立风骨会的契机?”陈滢没接她的话,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吴太妃想了想,颔首一笑:“是的,我之所以兴办风骨会,确实是因了在前六世里,我实在看够了那些所谓所天子的嘴脸,亦深深地觉得,将江山社稷、百姓存亡系于一人之身,委实太需要运气,也太不稳妥了。”

她摇着头,面上是浓浓的不以为然,甚而还有几分鄙夷:“‘变家天下为均天下’、‘以人治莫如以制治’,此二条,便是我风骨会之要旨,亦是我六度死生、读史百遍、痛定思痛后得出的结论。”

陈滢张大双眸,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变家天下为均天下?

以人治莫如以制治?

她再未料到,在封建君主制的大楚朝,在这个三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古代时空,竟得耳闻如此先进、如此前卫的ZHENG治观点。而相较于吴太妃的七世重生,这近于谋逆的言论,才更令人吃惊。

第710章 国破身亡

说起来,风骨会的所谓ZHENG治纲领,陈滢此前并不了解。

这个组织太低调、太神秘,便连康王余孽对其亦知之甚少。

而此刻听得吴太妃所言,陈滢不免生出怪异之感。

就连她这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之人,尚不敢兴起如此大胆的念头,每行一步皆谨小慎微,生怕蝴蝶的翅膀扇动起狂风暴雨,而风骨会,却走在了她前头。

沉思良久,她忍不住问:“我可以问问您那六世的经历么?”

身为土生土长的大楚人,吴太妃的某些理念,委实太过超前,陈滢认为,这必与那六次重生有关。

“便是你不问,我也要说的。”吴太妃笑道,转眸四顾。

烟柳笼月,林中间错着几方木墩并石案,月光下瞧来,那案上还划着棋盘格儿,许是怕送行太过无聊,遂有了这供人手谈、小憩之处。

随意择一方木墩儿坐了,吴太妃仪态万千地单手支颐,倦懒一笑:“这说来却长,我乏得很,且容我歪着说话。”

“您请随意。”陈滢亦在对面落了座,微微欠身:“对不住,出来得有些急,没备茶水,要不要我去外头车上说一声儿?”

吴太妃便摆手笑:“用不着如此麻烦,我还没那么金贵,熬的苦日子加起来也有三、四十年,吃不上饭的日子也是有的,这些又算什么。”

陈滢转念一想,便也释然。

不说前世,只看今生,吴太妃也是在冷宫里熬过的,缺吃少穿想是常事,且若她耽于享乐,便也不会以死遁之法,离开带给她无上尊荣的皇城。

“说来却也有趣儿,我那前六世,每一世皆活不过三十五岁。”吴太妃一开口,便作惊人之语。

陈滢此时却已经不惊讶了,只静候她下文。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吴太妃又续:“我记得很清楚,第一世先帝驾崩后,乃是太子即位,改年号为黄龙。太子荒淫无道、残忍好杀,黄龙二年水患,淹死江下百姓近十万,太子却为宠妃修建通天阁,不仅不减税,反倒加重税赋,致使江下数行省百姓苦不堪言。黄龙四年,叛军揭竿而起,一路杀进盛京,太子匆忙南下、偏安一隅。黄龙五年,北疆趁虚而入,大楚国破。”

她闭了闭眼,仿似又看见那国破城空、血溅墙垣的惨况,语声低微:“彼时,我等先帝妃嫔皆于皇觉寺落发出家,北疆军进寺后见人就杀、四处放火,我从后山逃跑,慌不择路,掉落山崖。”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面上浮起无尽苍凉:“那一年,我正满三十五岁。而当我醒来时,却回到了太康二十七年。”

“太康二十七年?”陈滢眉心蹙了蹙:“我记得先帝是太康三十七年驾崩的,也就是说,娘娘是重生到了先帝驾崩的十年前?”

“正是。太康二十七年三月初九,便是我每一回死后醒来的第一日,从不曾变过。”吴太妃唇角轻勾,笑容苦涩:“而这一日,也正是我晋位昭仪之日。

“原来如此。”陈滢点了点头,想要再问她身死之日是否也是一定的,却又觉得,有些不好启齿。

吴太妃却像勘破她的心思,笑道:“重生时是定了日子的,至于死,则不定。除了活不过三十五岁外,我死之时,春夏秋冬皆有,最有趣儿的是第三世,我竟死在了大年初一,你说好笑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