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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548)

她说着便当真笑起来,神情间没有半分不虞。

看起来,她并没有时下那些忌讳,言及生死,亦如述平常。

陈滢颔首道:“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那几世呢?您又经历了些什么?”

“诸王争霸。”吴太妃淡淡地道,复又挑眉笑:“不是我夸口,若论帝王丑态,举世怕寻不出一个人比我看得更多。”

“愿闻其详。”陈滢道。

吴太妃“嗐”了一声,不大有兴致的样子:“这事儿说起来是最没意思的,提它作甚。”

说着眸光一转,却见陈滢神情专注,正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她忖了忖,遂又改了话头:“罢了,你既然想听,我也不妨说一说。”

她将身子坐正些,面上是戏谑的神情:“便说第二世吧,因知道太子没法子当好皇帝,我便干脆杀了萧氏,就是现在的萧太后,自己爬上后位,想法子把太子给废了,扶大皇子即位。”

她忽似想起什么,抬手向额角轻轻一拍:“啊哟,你小孩子家家大约是不知道的,这大皇子,就是前些年造反的安王。”

原来,安王也曾是某一世的皇帝。

纵使明知那是平行时空之事,陈滢还是觉得,很怪异。

此时,吴太妃语声又响,仍旧在说安王:“安王登基,年号改为永昌。这永昌帝倒也不算太荒淫,唯眼高手低、刚愎自用,龙椅还没坐稳就开始铲除异己。他几个亲兄弟一看不得活,自是一个接一个地造反,自永昌元年伊始,就无一日安宁。”

陈滢闻言,忍不住心底叹息。

封建君主制最大的弊病,便在于个人的权力太大,且没有制约,国家与百姓唯一的希望,便是一代名君圣主。

可是,名君与圣主的产生率,委实太低,这种纯靠老天开出大豹子的制度,经二十一世纪历史验证,是必将走向灭亡的。

思忖间,吴太妃又续道:“却说永昌帝,杀兄弟杀得连国事也顾不上,朝廷内外也不安稳,倒皇派、立太子派、保皇派甚至还有弑君派,直是乱作一锅粥。彼时我头一次发现,所谓君君臣臣,说白了,不过是一些自私自利之辈,我不懂他们的圣贤书都读到了哪里去,就自己去翻史书,结果越看便越是迷糊。”

她自嘲地笑了笑,面上重又浮起苍凉:“永昌四年,因战火不熄,百姓民不聊生,各地便又起了叛军,与皇龙年间倒是如出一辙。便在这风雨飘摇之时,西夷趁虚而入。永昌五年,大楚国破,而我,则死在了皇城大火之中。”

第711章 重生因由

“再然后,您便又重生了。”陈滢接下话头。

“是啊,又活过来了。”吴太妃笑,目中却无喜意:“这第二回一睁眼哪,我真想一头碰死了事。委实是前头那十五年,我活得太累,为了爬上后位,也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好容易将我觉得还不错的安王扶上龙椅,却不想那也是个混账东西。我真是怕了。”

她摇着头,面容厌倦,又有几许疲惫:“便因了第二世之故,这第三世我便干脆躲开这些事,什么也不管,由得他们闹。是故那一世,我至死也就是个略得宠些的昭仪,镇日里就是读书。”

她扯动唇角,面上重又浮起自嘲的笑:“我花了好些功夫儿,总算把那四书五经通读了个遍,又求那些士家出身的嫔妃给我指点。我就想瞧瞧,读了书、明了理,我还能不能想出个法子来,教我活过三十五岁。”

她轻轻一叹,面上露出一个强笑:“这结果么,自然是我读了十五年的书,想了十五年的法子,却仍旧逃不过一死,也仍旧活不过三十五岁。”

“却不知……那一世是谁做了皇帝?”陈滢微有些好奇。

如此匪夷所思的经历,也就起点小说敢这么写,而吴太妃却是亲身经历,由不得人不好奇。

听了她的话,吴太妃“噗哧”笑起来,将衣袖掩了口,只露出一双弯弯美目:“说来你怕是不信。那一世的皇帝,正是康王。”

陈滢愕然。

康王居然还真当过皇帝?

再下一息,她便又觉啼笑皆非。

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安王与康王这两个造反的,却原来都曾做过几年天子。

“不必说,他也一定不是个好皇帝。”陈滢道。

这几乎是必然的,吴太妃果笑着点头:“谁说不是哪。他还不如前两个呢。前两个好歹还做成了几件事,他倒好,登基次日、大宴群臣,他顺手就把麾下一名将领的媳妇给污了身子,还叫人当场撞见,真真儿的是丢人丢到家去了。”

陈滢愕然抬头。

康王甫一登基,居然就做下这等事?

这也太不堪了。

“那些大臣们便不去管?”她问。

即便是天子犯了错,也必有臣子进谏,至少据她所知,理应如此。

吴太妃将手摆了两摆,轻描淡写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彼时我已入皇觉寺,每日锄草种菜、挑水砍柴,闲暇时便读书,外头的事情传进来了,我便听一耳朵,没传进来,我哪有功夫去管?”

“原来如此。”陈滢轻声地道,抬手扶案,沉吟片刻,又问:“那位将军却不知又是何人?”

吴太妃单挑了此事说,或许有别的意思。

闻得此言,吴太妃果然又笑起来,赞叹地道:“你这孩子,真真一副水晶心肝儿,我话一挑头儿,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果然有隐情。

陈滢不再发问,只凝神细听。

吴太妃便道:“说起来,那将领你倒也认识,便是这一世的镇远侯顾乾。彼时他一力扶持康王坐上龙椅,而顾乾的正妻,却是康王这一世的正妃,也就是前些时候死在武陵别庄的那一位。”

陈滢震惊了。

居然还有如此诡异的巧合?

前世纠缠的三人,今生又纠缠在了一起,只是换了身份与地位。

这便是历史的纠错功能?

皇帝不对,换一个?

夫妻配错了,再重新配回来?

“总而言之,康王是个风流天子。”吴太妃摇摇头,对这位皇帝显是很不以为然:“他在位的五年,宫里养的各色伶人、舞伎、歌女诸如此类,加起来也有三、五万,皇城也扩建了好几圈儿,夜夜笙歌、灯火通明,风大的时候,那唱曲儿声都能传到皇觉寺里头去。”

陈滢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康王予她的感觉,很像前世历史上的某位唐皇,那一位可是梨园行的鼻祖,康王比之于他,也是不遑多让。

“再然后么,康王……哦,他登基后改年号甘露。甘露五年的大年初一,西夷和北疆联军突然杀进京城,大楚国破。而我么……”她笑了笑,露出“你懂的”神情:“我自然又死了。这一回是被箭射死的。”

陈滢凝视着她。

纵已是过去的事,然而,此际听她亲口言说当年数度身死,陈滢还是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凉。

死亡的滋味,绝非轻易能够承受。

她自己死过两回,尚且难忘那生命流逝时的恐惧、荒芜与空虚,吴太妃却足足死过六回。

此时此刻,她仍能平静地论及从前,其内心之强大,委实令人惊叹。若换作心志稍弱之人,只怕死过两、三次后,就该疯了。

“那一回睁开眼,听见阿东——就是今儿你瞧见的那个内侍——跟我道喜晋位昭仪,我直是放声大笑。”吴太妃缓缓地道,面上的神情却惘然:“那个时候,我忽然就想着,干脆我把这皇宫给烧了得了,也免得再熬十五年,被不知什么法子给弄死。”

陈滢无声地叹了口气:“若换作我是您,我怕也会这样想的。”

这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陷入时间怪圈难以自拔、必须以死亡为终点才能重新开始,仅此两点,便足以令人崩溃。

“那你可知,我为何又没这么做?”吴太妃笑看着陈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