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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82)

郭准的视线扫过她,面上涌起些许嘲讽,复又迅速消弥。

朝阳院中举凡仆从,包括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最年轻的,那年纪也在四十以上,此外,长相无一例外地丑。

不仅女仆如此,男仆亦是如此。

郭准几乎没办法去掩饰他眼底的讥意。

而随后,他却又觉得悲哀。

他其实早就该习惯了。

或者不如说,早该认命。

从他十五年前被人下药,与身无寸缕的长公主身相拥而眠之时起;

又或者,从他十六年前因发妻身故、他的好父亲便以此借口,第五次推迟请封世子那时起;

甚至还可以更早些,从二十五年以前,他的头上忽然多出了一位继母大人之时起;

从那时起,他就该知道,这,就是他的命。

可是,他却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郭准抬手扯开衣领,只觉得胸口正一阵阵地发闷,闷得他透不过气。

那些年少时吟风弄月、对酒长歌的日子,才真正是一场春秋大梦。而今梦醒,他才蓦然发觉,那些将梦为真的日子,既愚蠢、又可笑。

“爷,可要沐浴?”身旁传来了嘶哑而殷勤的语声,却是那管着内务的中年太监在问话。

郭准回过神来,向他点了点头,语声依旧温润:“将水备好,你们便都退下罢。”

“是。”那太监应了一声,腰躬得几乎贴在地面,小步地退出了门外。

郭准举眸四顾,便跨过槅扇,行至了东次间儿的墙壁前。

墙上挂着一柄绿鲨鱼皮鞘宝剑,剑柄上镶满名贵的珠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郭准讥诮地勾起了唇角,许久许久,不曾放平。

也只有在这无人处,他的面上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半晌后,他方才伸手取下长剑,转身穿过槅扇,一直走到沐浴的耳房,将那门窗俱皆关死,还将门帘也拉了下来,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并无一点漏光之处后,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自由了。

终于。

在这牢笼一般密不透风的闷热房间里,在这腾挪不到十尺的方寸之间。

他自由了。

郭准将嘴角往旁扯了扯,露出了一个颇有些扭曲的笑,旋即便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宝剑,蓦地凌空一劈。

“呼”,长剑在空中闪过一道寒光,飞快斩下,复又提起,旋即再度劈下、提起,再第三次劈下、第四次、第五次……

毫无章法的胡劈乱砍,徒然地切割着空气,却不曾发出丁点声响。

郭准竭尽全力地挥动着长剑,嘴角越扯越大,神情狰狞,面上的笑容近乎于疯狂,甚至还张开了嘴,作出了“哈哈”大笑的口型。

却是,笑而无声。

砍、劈、刺、削、正、斜、上、下……

便在这怪诞而又静默的大笑之中,他一下又一下地出着剑,凌乱的剑风扫过浴房,就像是要将什么无形的东西斫成碎片。

很快地,汗水浸透他的全身,发髻亦随之散落,原本修洁的袍袖,也被这倾尽全力的动作弄得皱巴巴地,再不复之前的温雅与清润。

第107章 一水如镜

如此长时间地劈砍动作,让郭准很快就呈现疲态,他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可动作却一直没停。

在他的手中,长剑正不知疲倦、狠厉万分、却又小心翼翼地挥动着,巧妙地避开了一切能够发出声响的事物,精准地刺向浴房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儿空间。

汗水一颗颗从他的额头落下,滚过他扭曲的面庞,滑过他干涩的眼角,滴落在地面上。

郭准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

就如同才从梦中惊醒的人,要借着这个动作,来看清眼前的一切。

“夫君在沐浴么?”房门之外,突地响起了熟悉的说话声。

郭准动作一顿。

然而,这停顿只有一息,再下个瞬间,他忽尔便将嘴角咧得更大,无声却又是放肆地大笑起来。旋即笑容一收,猛然提剑疾刺,剑尖所指,正是声音的来处!

那一刻的他,厉目森森、咬牙切齿,仿若视那门外之人为仇敌。

“夫君还没沐浴好么?”长公主的语声似是又靠近了些,听来就在门外。

“是,今日天热,我出了一身的汗。”郭准说道。

狰狞扭曲的面容之下,他的语声却是一如既往地温润着,不见半分烟火气。

长公主在门外笑了起来,柔声道:“夫君也真是的,我在书房等了半天,谁想你却去花园儿散步去了。”停了停,又甜蜜地抱怨了一句:“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呢?我一个人呆着,多闷。”

郭准已经将嘴角拉到了最大,颊边肌肉争先恐后地往两旁撕扯着、绞拧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鲜红的牙龈。

然而,他的语声却依然清和,就好像说话之时,他的面上正含着温润的笑意:“天太热了,殿下何必陪我受罪呢?”

这矛盾到极致的表情与言语,他做来竟是无比纯熟,好似经过了长时间的练习,已然达到了融会贯通的境界。

“噗哧”,门外传来了一声轻笑,旋即便是长公主温柔的语声:“夫君待我真好。”停了停,便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衣裙拂动的声音,似是长公主正在往外走,随后,又是一阵轻语传来:“我去外头等着夫君,夫君也别洗得太久。”

“好的,殿下慢走。”郭准温声语道。

几乎就在说着这句话的同时,他面上的扭曲与狰狞,消失了。

温和的神情跃上了他的脸颊,平淡的气息归拢于他的眸中,此际的他,通体清润、眉眼干净,仿若十七八的少年郎。

他缓步行至小几旁,动作轻稳地将长剑收入鞘中,神情松泛从容,还带着几许痛快发泄过后的疲惫。

将宝剑收好后,他便回身坐在了浴桶边沿,唇角噙着一痕淡笑,伸手撩动着桶中温热的水,凝视着那水中映出的倒影。

一个头发散乱、满脸大汗的疲惫男子,正在晃动的水波间一扭一转,瞧来有几分诡异。

“你说,你为何不早些去死呢?”郭准向着那倒影笑了笑。

低且沉的语声,自他的喉间盘旋而出,与平素的他直是判若两人。

随后,他便又用力摇头。

苦涩地、艰难地,将那发髻摇晃得越发散乱,语声呢喃如梦呓:“死不得,活不得,一棵木头罢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几许倦怠。

他像是完全地脱了力,也不解衣,身子一倒,便落进了桶中。

“哗啦”,浴房里传来了清晰的水声,长公主立在房门外不远处,侧耳听着,面上一派淡然。

“附马爷又带着剑进去了。”一个中年女官走进来,低低地禀道。

长公主点了点头,小山眉微挑着,似是有些出神,好一会儿后,方面无表情地拂了一下衣袖:“告诉刘长史,过几日再买几柄宝剑回来。”

“是,殿下。”那女官恭声应道。

长公主挥挥手,屋中仆役尽皆退去,她独自一人跨过槅扇,来到了东次间儿。

东首的墙壁空空如也,那原先挂着宝剑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雪洞般的白。

长公主的面色黯淡了下去,良久后,方才提步上前,伸手抚着空落落的白墙,不甚美丽的脸上,蓦地划过了一个笑。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笑,忽尔就让这炎炎夏日,变得有些苍凉起来……

京城的盛夏,在一场大雨过后终是收了梢。

六月中旬的时候,离着立秋尚有数日,许氏便命人将库房开了,搬出了秋凉时要用的一应事物,传令各房派人来领。

李氏的身子如今已然渐好,便自告奋勇地从陈滢手中接过了这差事,带着花在圃家的并罗妈妈等人,将鸣风阁里里外外好生收拾了一通,又从箱笼里寻出些精致的摆设,叫人一一搁在红香坞里,只道“小姑娘家家的,可不兴那样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