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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81)

很显然,裴恕的这张脸,长公主是并不乐于多看的。

“来人!”她换了个姿势坐了,提声唤道。

耿玉昌立时快步而入,伏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遣人去寻刘长史,叫他把这三年间下人们的录册带过来。”长公主吩咐道,一面垂眸打量着自己的手指甲,似是在端详那丹蔻的颜色。

耿玉昌应了声是,便忙忙地去了。

“怕是要有一会子,还请裴大人少坐。”长公主笑道,眼睛却是抬也不抬,仍旧打量着手指甲,语气中带着一点漫不经心。

裴恕却是一脸地浑不在意,点头笑道:“这个自然。”

语罢,端起茶盏,继续喝茶。

以他今日出现在此的目的,这样的等待,似乎是有些叫人不舒服的。好在那附马爷郭准是个极称职的主人,谈吐隽雅、见识不凡,见裴恕身上有着浓重的行武气息,便与他论起兵书来,长公主偶尔在旁帮腔,场面倒也并不难看。

约莫盏茶过后,耿玉昌便带着刘长史并几个小太监回来了,那小太监两人一抬,总共抬进来三只很沉的箱子,想必里头便装着录册。

“喏,东西就是这些了。”长公主懒洋洋地说道,一面还拿着指尖点了点那木箱的方向,又顺势一挥手:“都退下。”

刘长史等人立时躬身退下,唯将那箱子留了下来。

“这东西怪沉的,裴大人一会儿搬回去可得费些功夫。”长公主带笑不笑地说了句闲话。

裴恕斜着嘴角一笑:“下官身边武人甚多,他们有的是力气。”顿了顿,复又拱拱手,态度变得殷勤了些:“有劳殿下并附马爷劳心劳力,帮了下官一个大忙。”

这话很有点儿服软的意思,长公主立时掩唇娇笑起来:“裴大人太客气了。”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咯咯笑道:“哦,本宫想起来了,本宫方才还请了大人的属下喝茶来着呢。”

这便是要放人了。

裴恕眯了眯眼。

小示惩戒,却又不触及底线,这位长公主,做事倒也颇有章法。

拿到了这三箱子的东西,裴恕的差事便也算完了,于是不再多呆,起身告辞。

郭准身为男主人,此时自是当仁不让,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到了大门口,目送那马车去得远了,方才回转。

不过,回来时,郭准却不曾往外书房而去,而是遣退从人,独自踏上了通往后花园的游廊。

空气闷热且潮湿,仿若蕴着雨意,那曲廊的廊顶也并未架设藤萝,阳光斜射进来,很是灼人。

没走上几步,郭准便自袖中取出一柄雅致的折扇来,拿在手中有一下无一下地引着风,步履却仍旧是不紧不慢地,宽大的衣袖随步轻振,通身上下,皆是从容。

游廊的尽处便是后花园,当此际,园中并不见人影,唯树叶儿在风里晃动,“沙沙”有声,应和着四下里连绵的蝉鸣,便再无旁的声息。

到得此处,郭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走得累了,还是被俗事所扰而心累,脚步放缓了好些,信步而行。

他看起来并没有确定的目的地,只沿着园中小径的指引,一路分花拂柳,偶尔在一棵树、一朵花前停步观赏,随后又接着往前走。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座朱漆水榭便现于眼前,那水榭前绿柳成荫,携来水上凉风,极是爽然。

他面上一喜,正欲继续前行,蓦地,一阵清脆的笑声自其中传来,随水散去。

郭准立时收住脚步,皱了皱眉,转身就往回走,显然是不欲与人碰面。

可是,老天却像是不肯如他的意,他这里还没走上几步,身后便传来了少女的娇呼:“父亲,您怎么来了?”

郭准脚步一顿,面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情绪,然而转过身时,他的神情却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慢慢地摇着折扇,含笑道:“天气炎热,为父在园中纳个凉。”

郭媛已经小鸟儿般地跑了过来,欢快地道:“我和丫鬟们在水榭里头捉迷藏呢,方才从那窗户眼儿里瞧见了父亲,便出来啦。”说着又嘟起嘴,作势不依地道:“父亲都不说来瞧瞧阿娇,父亲不疼阿娇,阿娇可当真伤心了。”

许是天热的缘故,她明艳的脸蛋儿红扑扑地,双眸更是又大又亮,瞧来越增艳丽。

看着眼前这张笑意盈盈、无忧无虑的脸,郭准心中忽地一阵刺痛,眼前恍惚现出了另一张脸。

小小的、柔弱的、苍白的小脸,张着小手小脚,细细的猫儿般的声音,唤他“爹爹”。

郭准深吸了一口气,掩饰地将那扇子用力扇了两下,扇去了这陡然而来的幻象,强笑道:“为父没瞧见阿娇,阿娇勿恼。”

“父亲每回总是这样。”郭媛嘟嘴说道,视线不经意地一转,便转到了郭准的手上,那眼睛立时便亮了,喜道:“呀,父亲,这扇面儿可是太子哥哥写的?”

第106章 凤栖梧桐

郭准闻言一怔,旋即倒转手中折扇瞧了两眼,便笑着点头:“正是,阿娇眼力不错。”

那一刻,他看向郭媛的眼神中,含了几许真切的赞许。

只是,郭媛却没注意到。

她的眼睛只盯着那扇子,整张脸似是都在发光:“父亲,这扇子……”

“阿娇喜欢么?”郭准将扇子朝前一展,语声温润,然眼中的情绪却已经归于平淡。

郭媛闻言,立时用力地点头:“喜欢的,阿娇喜欢的。”语罢,便一脸期许地抬头看着他:“父亲,阿娇好喜欢这扇子。”

“那便送予阿娇罢。”郭准温言道,随手就将扇子递了过去。

郭媛顿时笑靥如花,欢喜地道:“父亲真好,多谢父亲。”说着便将扇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扇面儿上的题字,眉眼间蕴着十足的喜意。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郭准只觉心头愈加刺痛,侧首看向一旁的花圃,面色在一瞬间竟变得有些凄厉。

郭媛此时恰好抬头,将他的神情看了个正着。

不知何故,她的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丝阴鸷。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将这阴鸷收起,颊边漾起了更浓郁、更欢快的笑,喜孜孜地道:“多谢父亲,这扇子女儿当真喜欢得紧。”

郭准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随后温和地笑了笑:“阿娇乖,好生去顽吧,为父想再四处走走。”

“嗯,那女儿便去啦。”郭媛乖巧地说道,扬了扬扇子,又笑道:“父亲也别总在日头下晒着,当心中了暑气。”

“为父省得。”郭准温声道,摆了摆手,便转身去了。

郭媛立在他的身后,目送着他的背影被花树遮掩,笑容刹时尽敛,神情越发地阴沉,捏着扇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几乎痉挛起来。

郭准并不知道女儿神情间的变化。

他在园中又独自散了会儿步,直到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湿得秀了,这才回到了与长公主所居的院子。

那是一所极大的院落,门楣高阔,大门左右各种着一树梧桐。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站在院门口,望着匾额上那潇洒飘逸的“朝阳”二字,郭准的面上,划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

长公主是凤,是沐彩霞而来的朝阳,那么,他应该便是这梧桐了罢。

一棵木头而已。

没有感情、也没有思维,纵使能说能动,纵使富贵荣华,却永远只能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附马爷回来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自院中迎了出来,躬身行礼。

随着这一声唤,几名面相古板、年岁同样不小的太监,也相继而来,齐齐屈身行礼。

郭准温和地挥了挥手,免了众人的礼,便被他们围随着,踏入了正房。

正房明间儿的西角置着冰鉴,丝丝凉意自其中而出,将盛夏的闷热尽皆扫去。

“爷请用茶。”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嬷嬷送上温茶,又颤巍巍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