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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93)

好在,孩子们给了她力量,让她觉得,自己活着,至少还有那么一点儿用处,至少还能够为他们遮挡些风雨。

可就在方才,当芙蓉带走罗妈妈等人时,李氏却终是明白,遮风挡雨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她的孩子们。

她年仅十三岁的女儿,撑起了他们这个家。

李氏觉出了一种锥心蚀骨的痛。

从七年前陈劭失踪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一天真正地坚强过,直到如今,当她知晓了女儿即将面对的一切,她才头一次有了面对世人的勇气。

于是,她闯进了明远堂。

国公府正面临着一场暴风雨,而她的小女儿,便身处这风暴的中心。

只要这样一想,李氏就觉得全身都鼓起了力量。

如果不能为女儿撑腰,她这个做母亲的就太不称职了。而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女儿即将面对的一切,李氏心头就是一阵绞痛,就仿佛有一只大手在用力地撕扯着,令她痛不欲生。

“老太太,儿媳……儿媳,想跟您说说话儿。”啜泣声中,李氏咬着牙吐出了一句话,旋即抬起头来。

她双眼通红,颊边含泪,面容因强抑情绪而变得扭曲。

然而,她的眼神却无比地坚定。

许老夫人怔怔地看着她,神情有片刻恍惚。

在那一刻,眼前这个略带沧桑、悲伤而又坚强的女人,与那个初初嫁进国公府、果决爽利的年轻媳妇,重合在了一起。

那真是已经过去许多许多年了。

她记忆中沉稳端庄的二郎媳妇,早就已经消失了,直到此际,当陈滢遇到麻烦时,李氏才仿佛终于回了魂。

看了看默立于后的陈滢,又看了看一脸坚定的李氏,不知何故,许老夫人的心下,居然涌出了一丝苦涩。

这四房儿媳里,她用心挑选的只有许氏与柳氏。因陈劭与陈勉皆不是她肚子里蹦出来的,他们的婚事她也不好过多插手,便交给了国公爷处置。可如今看来,她自己挑的这两房儿媳,委实不怎么样。

第121章 相对垂泪

许老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许氏与柳氏做姑娘时,她瞧着都很不错。可谁想嫁进来之后,她们却在国公府的富贵权势面前,渐渐地迷了眼。

反过来讲,国公爷挑的这两房儿媳,沈氏倒是维持了他一贯看人糊涂的水准,唯独李氏,国公爷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竟是挑中了一个很好的主母人选。

只可惜,陈劭突然失踪,李氏从此一蹶不振。

许老夫人心下有些叹惋,沉吟良久后,方和声道:“二郎媳妇,你也别急,今天的事儿并没什么。”说着便瞥了一眼站在李氏身后的陈滢,语声越发柔和:“三丫头的聪明劲儿,和你也不差多少。”

岂止不差多少,实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许老夫人在心中如是说道,再度无声一叹。

即便是最尊贵、权势最大的萧太后,在陈滢的面前也是有力无处使,他们这国公府里的几只小虾米,就更摆不上台面儿了。

“媳妇今日前来,不是为了阿蛮,媳妇确实是有话要说。”李氏继续说道,语声中再不见哽咽,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

看起来,她仍旧坚持要与许老夫人私下说话,并没有因对方的几句软话而退却。

这样的李氏,才是许老夫人记忆中的二郎媳妇。

“就依你便是。”老人家叹息着说道,微带倦意地摆了摆手:“你们都回吧,想你们也都乏得很,二郎媳妇一个儿陪着我便好。”

见此情形,许氏便站了起来,沈氏纵然极不情愿,却也不敢多言,妯娌二人双双告退,陈滢也不得不跟着退了下去。

眼见得那湘帘重又闭拢,房中再无旁人,李氏方才上前两步,蓦地双膝一屈,跪在了许老夫人身前。

“你这是做什么?”许老夫人没想到她竟跪了下来,极是讶然,倾身欲扶,却被李氏躲开了。

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下,探手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上。

一见那信,许老夫人便怔了怔。

即便她年纪渐老,眼神已是大不如前,可她还是看得很清楚,这封信似乎是李氏娘家寄来的。

无缘无故地,李氏将娘家寄来的信拿出来,是何道理。

许老夫人的眼底划过几分迟疑,凝眸看向李氏,问:“你这是……”

“这是我家兄长一个月前的来信。”李氏说道,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兄长近几年考绩皆优,月余前接到了调令,半月之内就要去他处赴任。”

许老夫人面色不动,心头却是连跳了几下,沉声问:“却不知李同知此番高升何处?”

李氏的兄长李珩原先在松江府任同知,如今这调令一下,绝不可能往下调,必是又要高升。

果然,只见李氏的面上浮起淡淡的笑,说道:“托老太太的福,兄长这一回运道不错,济南府知府正好轮缺。”

许老夫人耸然动容。

李珩竟升任了四品知府!?

想那济南府隶属山东行省,背山依水、物阜民丰,下辖历城、章丘、邹平等二十八个县,其首府济南更是举世闻名的泉城,历来人文荟萃,出过不少杰出的人物。

李珩这一步跨得可不小,十足是高升了。

“原来还有这等喜事,你也不早些说。”许老夫人有几分埋怨地说道,态度却很柔和,面上甚至还有笑容:“此处也就你我二人,你也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李氏摇摇头,浅笑中糅杂着惨淡,面色微白:“老太太便叫媳妇跪着吧。媳妇这些年来如入梦中,什么事儿都不问不管,只一径躲在鸣风阁里,直到今日方才醒来。媳妇对不起老太太当年的栽培,媳妇很该在此跪一跪,向老太太赔罪。”

这话直说得许老夫人眼眶发热,不由便拿着衣袖揩眼角,颤声道:“你这孩子,便要说这样的话戳我心窝子。你若再跪着,我这心里就更难过了。”说着那眼圈儿便红了。

见她似是极为伤感,李氏不敢再执拗,到底还是起了身,上前几步替她倒茶,轻声道:“皆是媳妇不孝,让老太太伤心了。”

说了这话,她自己的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当年多少雄心壮志,皆在陈劭失踪后化为泡影,这既是天意,李氏自己也未尝没有责任。

她心中作悲,却又勉力抑下,扬头强笑着道:“这也是媳妇没福,不能在老太太跟前出把子力。老太太这么多年来惯着媳妇,没有半句责备,由得媳妇在那鸣风阁里一日日地懒怠下去,媳妇这心里……念着老太太的恩情。”

许老夫人闻言,越发被她触动了心事,那揩眼角的衣袖就没放下来过。

她的确曾经想过要重用李氏的,只是时不我予,终究那也只是她一厢情愿。李氏这么多年来一直不问外事,连定省都来得极少,许老夫人也从未有半句责怪,亦是深觉其人可怜、其情可悯罢了。

这也是许老夫人通情达理之处,李氏身在其中,焉能不知?此刻提及,自是更添一层感伤。

一时间,婆媳二人泪眼相对,房间里亦弥漫着淡淡的悲伤的氛围。

好一会儿后,许老夫人方才缓了过来,语声嘶哑地对李氏道:“罢了,你且回去坐吧,有什么话但说便是,你这些年过得也很苦,我都知道的。纵使你从来不说,旁人也从不多这个嘴,可这宅门里头的事儿又哪里瞒得过我去?说一千道一万,总归是二郎福薄,不曾予你一程锦绣,这是我陈家对你不住,你且不必如此才是。”

李氏闻言,心中悲意愈甚,险些落下泪来,道:“老太太万莫这样说,媳妇越发无地自容了。”

纵然十分难过,只她不愿让老人家再伤心,强自忍住了,依言回到座中坐下,又平定了一会情绪,方才慢慢地道:“老太太且先瞧信吧,瞧过了信,媳妇再与您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