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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同人)杜陵旧梦(4)

作者: 掉入轻舟 阅读记录

刘病已听到动静抬起头,在看清来人之后,他的脸色缓和了三分,当即放下手中的竹简招呼道:“先前听人通报说你来了我还觉得意外,可是出什么事了?”张彭祖顿了顿,正欲开口,又见这宫殿中雕龙画凤,一派皇家风范,着实压抑,与上次他们见面时的光景大为不同,这一声‘病已’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但直呼万岁又觉生疏,一时无措,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刘病已看出了张彭祖的窘迫,挥手屏退了两边的侍从,拉着他便坐到了自己的席子上,笑道:“我上次就说了,你我之间不必拘泥礼数,你怎么年纪越大越是拘谨起来了。”

张彭祖沉默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咬牙说道:“臣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刘病已看着张彭祖,眼神中似有错愕,又有惊诧,他忙问道:“是为何事?”

张彭祖道:“家兄有一女名张敬,早年嫁与霍氏外亲族为妻,现霍氏逆反,罪连九族,家叔为此夜夜心忧,日渐憔悴,却不敢明言。臣此生也未求过陛下半事,仅此一次,只求陛下看在往日同窗旧谊上放兄女一条生路。”

刘病已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复杂,半晌,他冷冷道:“你来此处只是为此事?”

张彭祖将头重重扣到地上,又道:“臣知霍氏谋逆,罪无可恕。然张敬为人素贤淑审慎,臣敢担保她与此事绝无半分关系。”

刘病已又缓缓道:“原来在卿眼中,朕便是此等不讲仁信不通情理之人。”

这一句话由‘你’成了‘卿’,张彭祖心中一震,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刘病已正冷冷看着他,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似是失望,又有痛楚,张彭祖只觉得胸口涌上千言万语,开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臣……”他正欲解释,刘病已却一挥手,说道:“朕早先已看出张将军心事重重,今晨刚下旨赦免张敬。”未等张彭祖接话,他又将手中已写了大半的竹简丢掉张彭祖面前,张彭祖捡起来细细一看,发现这是一道草拟的诏书,那竹简的最后一节清清楚楚写着一列字——“诸为霍氏所诖误,事在丙申前,未发觉在吏者,皆赦除之”。张彭祖手指微颤,喃喃道:“这是……”刘病已冷笑一声,说道:“当年巫蛊之祸,罪及万人,朕便是这其中的受害者。谋逆之行固不可赦,可被无辜殃连之人的痛楚朕又岂会不知。他人议论几句也就罢了,只是……我竟想不到连你都要误解我。”

张彭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刘病已却不愿再说,扬手道:“卿既心愿已达,便回去吧。”说罢,他便转身就要往内室走,张彭祖却不动。刘病已恼了,回身甩袖道:“还有何事?”张彭祖踌躇片刻,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纸包好的烧饼,将它置于案上,说道:“还有这个。”

刘病已低头一看,那正是自己年少时最爱吃的那种烧饼,是民间人人都能做得的美食,自从进宫之后,他竟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再见过这个了。刘病已伸手拿起那个尚有余温的烧饼,少时畅游民间的往事又涌上心头,他的神色也随之缓和下来。过了片刻,他重重叹道:“我方才不是有意冲你发火,只是最近朝中事多……说到底你也只是护侄心切。”

张彭祖摇摇头,说道:“任何人若是处在同样的位置,怕是连你千分之一都做不到。”

刘病已沉默半晌,道:“从走进这里的第一天我就下了决心,既然注定要走这条路,我便绝不能辜负苍生。”说着他的语气沉闷下来:“我却想不到,寡人寡人,到最后真的只剩下孤家寡人。”

张彭祖见刘病已如此神情,心中也不免一阵酸涩,不知为什么,他忽然鼓起一阵勇气,脱口道:“你总归还有我。”

刘病已微微一怔,抬起头来。张彭祖自知失言,赶紧扯开话题,起身施礼道:“彭祖此次进宫本就是莽撞之举,承蒙陛下怜惜,诏书既已下,彭祖也没有再逗留的理由,还是先行告退了。”

刘病已却伸手一把拽住了张彭祖:“你还记不记得年少时我曾在鸿固原上念过的那句诗?”

他缓缓吟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那时你还笑我乱用经典,将形容男女之情的诗句套到你我身上。”

张彭祖愣住了,他看着刘病已,刘病已却还在说。

“那时我举了击鼓的例子来驳你,可归根到底,我是不是在乱用经典,怕是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霍氏权倾朝野,当年我没能护住平君,这一生我都会亏欠于她,亏欠于奭儿。我亏欠了太多人,我不想再亏欠于令长,亏欠于张将军。”

“因此我始终没有宣你入朝,并非是我不信你,只因我还想护住心中最后一片干净的地方。”

“彭祖,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来那日在鸿固原上,我是真的想要同你饮酒鼓瑟,同你一生偕老。”

“人人说我是天子,连天下都唾手可得。”

“我是不是终究还是明白得太晚了。”

刘病已一直在说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全然没有半分天家风度,张彭祖却不回答。他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僵持着,直到刘病已再也没有话可以说。张彭祖的肩膀动了动,刘病已以为他要抽出手,但张彭祖却像儿时在鸿固原上那样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病已病已……我又何尝不希望你只是鸿固原上的刘病已。”

张彭祖这句话说的很轻,轻得仿佛和叹息融为了一体。刘病已只觉得有千万种心绪涌上心头,竟不能与以往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风花雪月或是杀伐决断相以匹敌,他看着张彭祖,忽然觉得他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应该这样做了,就好像在他身不由已的漫长人生之中,终于有了一件他可以自己去选择的事情。在当下这一刻,什么君臣之礼,什么天下大义,他都可以抛到脑后。他只是刘病已,鸿固原上的刘病已,张彭祖的刘病已。张彭祖握着他的手腕紧了紧,就像是在等待什么肯定,长久以来绷在刘病已心上最后一根弦终于断开,他忽然起身拉过张彭祖,推开案上所有的竹简,将凡尘俗世一并推落到地上。

这扇门打开后他仍是全天下人的皇帝,但此时此刻,他就只是张彭祖的刘病已。

第8章 #8

元康二年初冬,未央宫外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几夜的雪。张彭祖望着窗外檐上挂着的冰柱,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从这扇窗户里看风景。

转眼就要三年了。

他支起身子,案上的博山炉幽幽冒着檀香,身旁榻上的刘病已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站起身来,从地上拾起昨天被胡乱丢到地上的外袍,正欲离开,却忽然听得后面穿来一声轻笑。张彭祖转过身去,发现刘病已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真打算穿成这样出去?”刘病已压着笑意开口道,声音还带着困倦。张彭祖皱起眉,正想争辩几句,低头却看到自己身上披了刘病已的袍子,他耳后一热,立刻就想要将袍子丢回去,又觉得这样不妥,手里提着袍子站在原地,一时无措。

刘病已看着这场景,觉得着实有趣,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是件衣服,你怎么和拿了个要命的东西一样。”

张彭祖一时语塞,结巴道:“怎么……怎么说都是天家衣冠,怎可随意亵辱。”

刘病已毫不在意地揶揄道:“你连天子都敢亵,现在反倒怕起一件袍子来了。”

张彭祖脸色登时红了三分,他张嘴欲辩,想了想昨晚一派旖旎风光,又觉得实在是难以启齿,咬咬牙将袍子披到刘病已身上,恼道:“你能言善辩,但也不是这样使的。”

两人穿好了衣服,正欲起身,忽然闯进来一宫人,见到刘病已慌慌张张地就跪到地上,说是张安世张大将军正往内殿里来。张彭祖听到叔叔的名字,脸色顿变,刘病已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轻按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过于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