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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同人)杜陵旧梦(5)

作者: 掉入轻舟 阅读记录

宫人话音落了没有多久,张安世便走了进来,眼中大有不悦之色。见到刘病已,他端端正正施了礼,接着就一言不发揣手立在了一旁。刘病已见状挥手屏退了宫人,道:“何事让将军如此心焦?不妨说来与朕听听。”张安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张彭祖,冷道:“朝堂之事怎可说与闲人听,还请陛下换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张彭祖的脸色白了三分,刘病已看了他一眼,笑道:“将军说笑了。彭祖乃御封的关内侯,又是将军的亲生子,令兄故掖庭令张贺的继子,于情于理都不是外人。”张安世冷冷瞪了张彭祖一眼,转头对刘病已拱手道:“小儿不过是幼年时幸得与陛下同席研书,无功无德,得封关内侯已是大幸,现在臣听闻陛下有意加封小儿侯位,臣甚惶恐。荣宠过盛,于张家于陛下都不是好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刘病已听他说完,脸上仍是不气不恼的样子,说道:“朕欲指封彭祖为阳都侯不假,但此举并非为将军,只因故掖庭令张贺于朕有恩,《诗》中有云,‘无言不仇,无德不报’,张贺已故,朕以为由彭祖来继此侯位并无不妥。”

刘病已这一番话说得堂堂正正,张安世一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得垂手称是。张彭祖在一旁站着,总觉横竖都有些多余,正想施礼告退,张安世却忽然拦住了他,转身对刘病已说道:“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刘病已道:“将军既然都已经说了此话,直说便是。”张安世道:“臣知陛下与小儿自幼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只是君臣有别……出入同乘,到底还是有些不妥。”刘病已笑道:“原来是为这事,还请将军放心,朕与彭祖自有分寸。”张安世却仍不依不饶,道:“陛下宽仁念旧,自知分寸。只是我这逆子……臣近日偶闻逆子与陛下以名讳相称,此举实在太过僭越,有违礼制。”纵使刘病已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不悦,他冷冷道:“一个名字而已,叫了就叫了。况且朕去年就下诏,为方便百姓避讳改名为询。彭祖自幼就叫惯了病已,朕也听惯了,又犯着谁的讳呢。”张安世脸上虽仍有犹疑之色,但到了此刻也自知多说无益,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施礼退下了。

张彭祖看着张安世走出门外,神情复杂。刘病已见状,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说道:“将军说这些话也不过是担心你我失了分寸,外面又人多嘴杂。你素来谨慎,行无所亏,封侯之事是我自作主张,你不必多想。”

张彭祖不回答,转而辞别道:“我还是该回去了。”

刘病已皱眉道:“怎么不再多留一会儿,你真怕了外面的闲话?”

张彭祖摇摇头,道:“霸儿他娘最近犯了癔症,我得回去看着她。”

刘病已不说话,张彭祖知道这是默认了的意思。他抬腿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觉得心中压着那团沉沉郁气实在是堵得难受,思虑再三,他终于鼓起勇气,转头问了一句:“病已,你可曾想过后世会如何评价你我?”

刘病已看张彭祖神情,猜他定是想起了历代那些佞臣身后所受的非议,叹道:“你只需知道你非佞宠,我也非昏君。你我只要问心无愧,又管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呢。”

张彭祖惨然一笑,喃喃道:“可是人活于世,又有几个能真的问心无愧呢。”

刘病已愣在了原地。从登上皇位那天起,他便时时自省,立誓要做个真正的贤君。他平霍氏,修吏法,安万民,自问所下的每一道诏书、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堂堂正正,无愧于天地,不违于礼法。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许多人:因霍氏谋反被他废黜冷宫的霍皇后;被他提上皇后之位却从此闲置后宫的王婕妤;甚至还有彭祖那位他从未曾谋面的小妻。他仍认为自己所行无愧于天地礼法,可是当他想起那一张张或熟悉或模糊的面孔时,他还是会感觉胸口好似漫过一阵无边无际的愁雾,解不散,化不开。

等到刘病已回过神时,张彭祖已经走远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内殿外一片茫茫雪地,以及雪中的一点黑影。

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缚于尘世的雪花。

第9章 #9

元康五年春正月,祥瑞异象频现。先有神鸟奇兽现于郡国,又有神爵翔集于世。天子以为奇,于三月改元为神爵,大犒天下。

夏五月,遣后将军赵充国、强弩将军许延寿出击西羌,于神爵二年夏大败羌虏,斩其首恶大豪杨玉、酋非首。秋,匈奴日逐王先贤掸将人众万余来降。设西域都护。

至此,匈奴归降大汉,结束百年纷争。

神爵三年春,天下清明,百姓安居,天子建乐游苑。

时光如梭,春去东来,未央宫屋檐下的鸟儿又来来往往换了几波。距离那个懵懂无知的十八岁少年初登大殿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

这一日,刘病已正在殿中翻阅刚刚呈上来的奏书,这几日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错,匈奴既降,外患已平,政通人和,前几月郡国又送来几车朝奉,里面有一只漂亮的白鸟,他怎么看怎么喜爱,盘算着等到乐游苑修好之后一定要送去养起来。正漫无边际想着,忽然一宫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口中呼道“阳都侯薨了”。刘病已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宫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跪在地上说了半天,他才懵懵懂懂将阳都侯薨这几个字与张彭祖联系起来。

阳都侯。阳都侯。他亲口封的阳都侯。他亲口为彭祖封的阳都侯。

阳都侯薨了。

张彭祖死了。

刘病已只觉得喉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就像是忽然被人给一把推入了深渊,五脏六腑都扭在了一起,他愣了半天,接着终于听到自己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是……是被小妻毒杀,原因不明……”那宫人颤颤巍巍道。

刘病已点了点头,将手中拿着的竹简置于案上,站起身踱了两步,重新拾起竹简。半晌,他开口问道:“犯人呢?”

“收……收押了,择日问罪。”那宫人道。

刘病已嗯了一声,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应该说更多的话,那些“治罪从严,彻查不怠”之类的重话,那些能够彰显他与彭祖感情深厚的戏码,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觉得什么都太浅了。太浅了。

当一个占据了你大半人生的人被硬生生从你记忆中剜去时,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语言能够形容这样的痛楚。

刘病已执着竹简站在原地,直到那宫人唤了几次陛下,他才恍惚意识到那宫人似乎是在问他什么问题。

“……阳都侯已薨,但其膝下尚余一子张霸,乃阳都侯小妻所生,虽非嫡子,按礼制仍可承袭爵位……”

“国除。”刘病已断然道。

那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刘病已,以为是自己没有解释明白,于是又重复道:“陛下,张霸乃故阳都哀侯张贺的孤孙,阳都侯生前既承袭阳都哀侯的爵位,按礼制张霸理应……”

刘病已静静站着,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就好像四周所有的空气都向他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那宫人却仍在说,礼制,爵位,承袭,后事。就好像身为天子生来就该理所当然接受这件事情,就好像他与彭祖相识相知的二十七年岁月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刘病已听了再听,忍了又忍,终于将手中的竹简往桌上一摔,冷冷道:“朕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只要朕还活着一日,我大汉便不会再有阳都侯。”

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但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在空旷大殿里撞得来回作响。那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入宫几年,从来只见过圣上温和笑着的模样,连他板起脸的样子都很少见,更别说像这样发怒的时刻了。他正在心里翻来覆去想着该如何躲过这一回,刘病已却忽然像是厌倦了似的,朝他一挥手,沉沉叹道:“……算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