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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一家人(287)

作者: 一夏天 阅读记录

慧欣将宋引弟领到家中,佛堂上地藏王菩萨的塑像慈祥亲切,抿嘴微笑的神情传递着宇宙间最无私伟大的爱,在这强大的爱意庇护下,任何罪孽都能得到救赎,前提是先生出一颗向善的心。

宋引弟那半黑不红的心显然还需净化,菩萨将这仪式交由慧欣完成,她泡了壶菊花茶,装了碟点心,像招待客人一般温和,落座后对苦得滴水的女人说:“你不能继续呆在赛家了,下面打算去哪儿呢?”

宋引弟捧着茶杯,眼泪连三牵四落进去,很快抽泣起来。

“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个儿了结了。”

慧欣摇头:“你以为自杀能了结痛苦,大错特错,自杀是苦难的加重,而不是结束。自杀者不但不能解脱,还不能轮回,必须寻找替身,否则每隔七天就会重复一次死亡时的经历,不断循环永无止境,比坠入无间地狱还痛苦。”

农村妇女多少都信这个,宋引弟听完脸色更差,哭道:“俺男人没钱治病只能等死,俺的胜利又被俺气得割腕子,俺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根本没法儿活。想死,您又说死了比活着更遭罪,那究竟该怎么办?慧欣姐,求您给俺指条路吧。”

慧欣听说胜利自残也很着急,叹气责备:“这都是你一念不仁连累了孩子,恶业多,遭遇也多,你现在的种种不幸都是报应。”

宋引弟垂头:“俺明白,打小俺就懂这道理,俺命苦一定是上辈子造过太多孽,要想下辈子过得好,这辈子就得多积德。可是俺知错犯错,又干了不少坏事,落得今天这地步,多半没救了。”

她说着痛哭流涕,慧欣想她和徐德润终究是胜利的生身父母,下场太惨,会给孩子带来终生阴影,这也是多喜不愿看到的。她欠了赛家的债,眼下就是还债的好机会,于是安慰:“你这么想也不对,有的人累世造恶,今生贫贱病残,凄惨无比,菩萨有心搭救,可惜他魔障太重,不知悔改才无法脱离沉沦之苦。你现在如果能真心忏悔就还有救。”

宋引弟连忙用袖子抹把脸,端正坐好:“慧欣姐,俺真的知错了,现在就跟菩萨忏悔。俺这辈子干过的最大坏事就是坑了老赛一家,最对不起的人也是老赛,他要是还建在,俺一定给他磕几百个响头谢罪……”

她哭得更厉害,跪在神龛前,一边悔过一边讲述当年那段纠葛的始末。

她在长乐镇说过不少假话,但关于身世确实没掺水。

她爹死得早,从小和寡妇娘住在姥姥家,吃受气饭长大。十五岁那年,母亲终于找到再婚对象,领着她搬到隔壁山头的村落居住。继父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山里姑娘早成人,年满十六后通常出嫁或者外出打工,她家贫,又无长辈帮忙张罗,过了十八岁仍没着落,成了家中多余的人。

那年初夏,父母打发她去庄上割麦子,忙一天能挣七八块钱,但这活儿属于高强度体力劳动,通常只有男人们干,当时整个收割队就她一个年轻姑娘。端午前的日头格外毒辣,白天人像支在烧烤架上,吱吱地冒油,两三天下来,肩膀后背布满晒伤后的小水泡,被衣服擦破后不停流黄水,又疼又痒。

她坚持了一周,干活儿时咬牙挣命,夜里偷偷躲在晒场哭,想到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穷困潦倒没文化,真不知苦日子何时到头。

想是姻缘所至,她第三天跑去晒场,哭到半截时遇上了徐德润。

他俩在一个收割队,那几天也常打照面,她早听说庄上有这么个外乡来的倒霉蛋,家里穷得打鬼,一条裤子十几个人轮换穿,三百六十五天大半时间拿萝卜红薯果腹,打出来的屁都一股子臭萝卜味儿。

他是家里的老幺,长得挺俊,可也是多余货色,刚到二十岁就被爹妈急吼吼撵出门,安排到范家当上门女婿。他在范家干农活养牲口伺候疯子老婆,相当于长工,但生活条件总比家里好些,起码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也不用为没裤子穿发愁。可惜不到一年,岳父岳母和老婆全翘辫子,他也叫范家的亲戚赶出来,自家父母不愿收留,一个劲催他进城打工,他自知留下只会讨嫌,准备割完麦子挣到路费就动身。

同病相怜本是滋生爱情的温床,一次偶然相遇,几场倾心交谈,这对苦命男女便心心相映,私定终生。收割结束,徐德润整装出发,宋引弟也和家里翻脸大闹,跟随他私奔了。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大山沟,脱离家人束缚,远离乡邻鄙视,更兼爱人相偎相伴,心中填满巨大的幸福感,好似春天破土的小树苗,迎着太阳欣欣然挥舞嫩芽。

可是欢喜没持续多久就被现实冲淡,人不是树,得吃饭睡觉,在乡下一切自给自足,花钱机会不多,到了城里突然发现站要站钱,坐要坐钱,连上个厕所都得缴上一毛两毛。他们没技能,只能干最下贱的体力活儿,徐德润在工地搬砖,她在菜市场帮人卸货,那年头劳动力过剩,农民工工资奇低,还时常被黑心老板拖欠。两个人每月只挣几百块,住简陋工棚,吃寒酸食物,仗着年轻,顽强地与生活搏斗。

再后来他们随打工潮南下,走走停停来到申州。这里是中国的金融心脏,最早实现经济腾飞的地区,现代化的城市建设,繁盛的物质景象超乎他们想象,身处其中,自觉比蚂蚁渺小。

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城市中的蚁族,锦绣世界为富人们享有,留给他们的是比别处更狭窄的生存空间。工作难找,物价奇高,还有贫富悬殊、地域歧视造成的压抑感,随时令人窒息。

在申州呆了不到两个月,他们的积蓄花光了,不久被房东赶到大街上。时值春节,又是澳门回归年,节庆气氛较往年更隆重,除夕夜他们走过迷金醉纸的大街,广场上的led屏幕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一首大合唱《今年喜事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人逢盛世看今朝,江山正多娇,国泰民安乐,除夕又逢春,春更好,新的千年龙抬头,新世纪开门红,喜盈盈的岁月,喜盈盈的歌,喜盈盈的大中国,一年喜比一年多……”

歌声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春风无踪影,青春无价值,人情更冷如冰淡如水,真不知喜从何来。

她丧气灰心,一路抱怨,徐德润默默领受,等到十二点钟声敲响,他忽然塞给她一块德芙巧克力。那是他被餐厅炒鱿鱼后领班给他的,这么高级的糖果他舍不得吃,特地留着,想给她一个惊喜。

“不怕,有我在,日子会好起来的。”

她永远铭记他搂着她的肩膀,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说的这句话,比所有糖果都甜蜜,比一切旋律更动人,为这一句她愿意为这男人做任何事,至今不悔。

宋引弟说到动情处,哭个不住,慧欣递上手帕,询问:“你和那小伙子那么恩爱,他怎么会在你怀孕时撇下你们母子不管呢?这期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故?”

宋引弟捏住手帕狠吸几口气说:“春节俺们一直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流浪汉聚居点,白天捡破烂换几个钱暂时支撑,准备节后再去人力市场碰运气。可是有天早上他出去后再没回来,俺在市区里找了整整三天都没个踪影,以为他扔下俺跑了。那时俺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只觉得伤心得不得了,又不敢单独跟那些流浪汉呆在一处,就随便捡个方向乱走,糊里糊涂来到了长乐镇。

后面的事您也知道了,俺在老赛家住了一阵,发现身子不对劲,偷了他的钱去城里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俺登时懵了,回来以后哭了好几天,想俺孤零零一个人哪有能力养孩子?可俺们那嘎达有个说法是头胎不能打,不然以后都不能怀孕,俺心里害怕就想干脆生下来。”

慧欣感叹:“幸好你没堕胎,不然也就没有胜利了,这说明他和赛家的缘分确实很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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