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好辰光(17)

能说出这番话来,足可见邰山雨是真正经过深思熟虑的,邰爹见状也安心,能彻底放开手施为。至于好基……朋友,只能说句抱歉了,毕竟邰爹是好朋友处处有,闺女却只一个,大不了回头多舍他几缸好酒。

朝堂上,经几日来的上表朝议,谢籍也发现不对,把思路一捋,把人寻来一审,便知道了这是邰家的意思。以谢籍和邰家上下多年交情,都不用着人去问,便知道这是邰家的意思,也是邰山雨的意思。

得出这么一结论,谢籍心中不好受是必然的。

只见窗外黄昏斜照,淡淡暮霭萦树,谢籍对着满案奏章,竟有些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倘早年知她要的是并非宫墙四立,是否就应当在洛阳城里好好做个斗鸡走狗气死爹的纨绔少年郎;倘早知今日如此艰辛,心上人求而不得,是否就不应当在战场上苦费心力,拼得一身是伤,凭脑子好好做个军师,既安稳又笃定,岂不好。

但人生即已走到今日,便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或许待来日他亦可以说一句倘无美人,江山亦好。

想到这里,谢籍扔开手中笔,放纵自己靠在宽大且极坚硬的椅背,这御座并没有多么舒适,他一靠上去,却仍是很快放松下一身僵硬来。自登基以来,他不曾一日放松过,江山之大,社稷之重,交到他手上的,并非是海晏河清,万民安乐的家国。

他亦有惧,亦有怖,凡此种种,只心中念着小青梅,念着他艰辛为之付出,小青梅便能生活在安稳的人间,愉快且无忧虑,便觉艰苦亦甘甜。眼下,竟觉不甘,亦不甜了,只剩下如海倒倾一般袭来的疲惫。

“成安。”

“陛下。”

“备马。”

“是,陛下。”

天已近黄昏,绚丽晚霞在天际涂抹异彩,各色纷呈,仿谁家淘气孩子打翻了水粉盘,倒扣在画了山水屋舍的画卷上。

谢籍骑马披着黄昏的霞光来到邰府门前,邰家的仆从皆识得他,一边行礼一边着人通传主人。谢籍一路行至中庭,邰家四口皆在院中,院中有桌椅,桌上还有几碟饭后的点心水果在没撤,可见一家子才吃过晚饭。

“不必多礼。”谢籍直接道明来意,却不问邰爹邰夫人邰兄,因他清楚,一切的症结都在邰山雨身上,所以,他是来找邰山雨谈话的。

邰爹一边点头,一边心里琢磨:看来一腔真心委实已深,不然不会是现在这形容。

邰山雨冲邰爹嗔了一眼,才同谢籍一前一后往花园去,此时恰斜阳与明月共在天际时,天空格外明湛绚丽,园中景致幽幽使人清凉无比。到花园小亭中坐下,使女递上茶水点心来,便悄然又退远。

“九叔,你吃饭没有?”邰山雨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的人这会儿看着是真挺不好的,她又知道为什么不好,所以不能问怎么脸色这样差之类的。

“山山。”

“嗯。”

“当真绝无可能?”

谢籍专注而莫明带着慌乱与不安的看着她时,邰山雨竟也有些慌乱与不安漫上心头,甚至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涩意涌上来:“九叔,是我胆小,我不怕有一日九叔面目全非,我是怕自己有一日面目全非。九叔,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不想要改变,也害怕改变。”

“山山,有句话可曾听过。”

“什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谢籍微有一丝欣然,但,更多的仍是五味杂陈,说不出心里这时候到底是什么滋味。

“也有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邰山雨话音落下时,谢籍看着她的双眼像是有光在慢慢黯淡下来一般,片刻后他移开视线,看向天际的明霞与明月交相辉映之处,良久后才出言,说话的声音也像是从天幕的远端传来:“山山,你我皆已生爱,如何远离。”

顿时间,邰山雨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既然人生已经很艰难,那有些事就不必去拆穿”。她拆了谢籍的“由爱故生忧”,谢籍就拆了她的“无忧亦无怖”,说来都是半斤八两,谁也不能怪谁拆穿。

“九叔就不怕吗,不怕有一天你爱逾一切的人,再不是你喜爱样子。”

谢籍复又看邰山雨,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不怕。”

因不管她什么样,于我都永远是我最喜爱的样子。

邰山雨忽然间沉默,谢籍答她话时,不管她问的什么,都从不敷衍,向来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便是调笑时也是一样的。

为什么已是天子,却仍然敢于这样认真到无所畏惧地去爱一个人?他未曾见过人心复杂,未曾经历过世事浮沉吗?

“可是我怕,很怕很怕。”

“那必是我没能给山山更多信心,山山……”谢籍深深地凝视着邰山雨,确认他的恳切已传达到后,才复开口,“任他时移世易,此心此情绝如此刻,断无更改。”

第二十二章 卿既爱山海,欲将辞远道

虽然人们说起爱情来总是爱用“海誓山盟”这个词,但事实上,寻常人一生哪能遇得到什么海誓山盟,不过是平淡相守,共度平凡一生罢了。所以,当真正可以被归类到海誓山盟之列的话在耳边被饱含深情地吐露出来时,于邰山雨而言,仿如惊雷。

雷劈得她整个人都心神不稳时,她心中却仍有一个问题:人要深情到什么地步,才会发会发自内地吐出海誓山盟之语来。

以及,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是这个年代的人,更敢于海誓山盟,还是现代人太不相信爱情?

谢籍吐露心意,却并没有要邰山雨作答的意思,所以邰山雨是在满心惊雷之中送走的谢籍。送走谢籍后,她久坐在窗前,对着漫天播撒清辉的明月,心中一片迷惘。

“说不喜欢,那也不是,说爱,又还欠点火候。就像我爹说的那样,正是作决定的时候,可以抽身,也可以沉沦。”

“但不说宫禁深深,只说身在高处,必然责任重大……”邰山雨对自己穿越生涯的规划从来是开心活,痛快过,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

恰好,家人能容她如此,人生最好的样子岂不正是这样。所以,是情还没有深到,让她主动放弃正在享受,且原本可以沉迷一生的“人生最好的样子”。

“这损失真的有点大。”邰山雨说完,看向过来挑灯花的使女。

使女挑灯花的手顿一下,瞠目结舌地讷讷不知怎么开口:“有些事儿,不……不能这般比对罢?”

言毕,使女赶忙添上灯油,挑好灯花,速速退场,不然谁晓得她家xiao jie还要问些什么。

本意并没想得到什么答案,但使女正好在她眼前,便看一眼的邰山雨咂下嘴,决定先睡一觉,有什么烦恼事都等明天早上起来再说。她主要是担心,再这样费琢磨下去,今天晚上没法入睡。

在邰山雨把烦恼丢开安安稳稳进入梦乡时,谢籍却在挑灯批完奏折后,静静地一个人坐在御座上,侍从宫人皆在书房之外静悄无声。偌大的宫殿群落里,仿佛只有他一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已今日,便要不悔当初……也只能如此了。”

若久久得不到回响,也许真有一天会彻底放下吧,但不会是现在,即使已经到今天这样的地步。略略一沉心思,仍然想的是如何尽显诚意,如何使邰山雨对他有信心,如何让小青梅更喜爱他,而不是“罢,卿既爱山海,欲将辞远道,那便纵使隔山海,也愿长安乐”。

“成安。”

“陛下。”

“明日大朝,早些叫起。”

“是。”

次日是个大好晴天,大朝会上,谢籍本欲下个任性妄为的决断,但还不等他说,中书令王甫便先来求见。王甫也是没想到,谢九天子一年都没当满,上一刻还在励精图治,下一刻就说什么不堪重任,想要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