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6)
太子站在朝堂下仰视着龙椅上的老人，皇帝的腰板已经无法挺直，皱在一起的皮肤和病态的眼神看起来就像是个奄奄一息的恶鬼。皇帝年轻时候的模样已经无人记得了，偶尔太子会想起当年皇帝伟岸的肩膀和雄心壮志的表情，那是充满野心而又生机勃勃的面容。他豁达而又狡猾，能力出众而又进退有度，四处征伐只是为了保家卫国，护住黎明苍生。他会笑着举起小太子来，夸太子是他最优秀的儿子，其实那么小的孩子，哪里看得出好坏呢？说太子好，只是因为最喜欢太子罢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已经不是皇帝了，那副皮囊住着的，却仿佛是另一个人了。
叛军杀进来的时候，皇帝还在大殿抱着他所谓的仙丹做着白日梦。太子遣散了宫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上，看着疯癫的皇帝，内心居然有种早该如此的释然。
当年皇帝暗杀了一心为民的护国大将军，伤了一众武将的心，也早就失了民心。这次叛军一路杀来，居然如此容易便兵临城下。太子已经无力深究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担心，担心下一任皇帝能不能坐好那个位子，会不会是个好皇帝。
只是过了许久，却听不到外面的厮杀声。太子束发的发冠早已不见，只好披散着头发，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大殿外面被无数面容陌生的武将层层包围，地上跪了一地，首当其冲的就是太子无比眼熟的叛军首领。
太子表面面无表情，内心惊骇不已。他看着面前那个熟悉的男子向他走来，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被眼前的人一把搂了过去，“我这两年想了无数种和太子哥哥重逢的方式，想了无数句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没想到你会这般反应啊”那人低笑着凑近，在他耳边道：“太子哥哥难道没有想过我吗，真是让我伤心呢。”
穆念卿盔甲上的血腥气极重，太子不适地想要躲避，腰上的那只手却死死禁锢着他，让他挣扎不得。他咳嗽了几声，额头抵在那人的肩膀上，沙哑道：“阿慈……”
“我紧赶慢赶，就怕这些粗鄙之人伤了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哪里能折辱在这种人手上，要折辱也得……咳，还好最后来得及……来让我好好瞧一瞧，”穆念卿抬起太子的下巴，定定看了一会，似乎终于有些不高兴，“诶，怎么消瘦成这样了？”
穆念卿的手劲太大了，太子被这番动作弄得全身都不舒服，他动了几次发现无果，也便放弃了，只是垂下眼帘答非所问道：“那现在……将军是要如何处置孤呢？”
穆念卿眨了眨眼睛，笑了。
太子被人请去了他的东宫，也有了新的宫人伺候他的饮食起居。看似仿佛和从前一样，只是门口被重兵把守着，竟是将他生生软禁了起来。
太子懵着看那些陌生的宫女有条不紊地将他的东宫收拾地井井有条，甚至很多地方都比他往常的更精致细致。过几天他恰巧去拾当初落在湖上亭子里的古琴，突然发现他一池子的红尾鲤鱼一尾都看不见了。一池子汪清的湖水倒映着太子瞪着的眼睛。
“……”太子简直要被气笑了。
第10章 第 10 章
自那日之后，太子便也不再恐慌。事已至此，他预想过的最坏的结局并没有发生。只是当初的满腔孤勇突然泄了气，太子平白的生出几分茫然。他曾经心怀天下，却对自己支离破碎的国家有心无力。这些年他疲于应对着自己亲生父亲种种刁难和大臣们的抱怨与指责，也曾质疑过自己是否并无资格和能力坐上这个位子。但是一路走来风霜刀剑言如雪，他在皇宫这混乱深渊中存活下来，一步一步其实皆非所愿，再回首，皇帝昏庸残暴，皇子皆是被自己反复无常的父皇折磨地懦弱无能，几年来朝堂之上竟如飓风刮过般几乎摒弃了所有的有识之士和忧国忧民的忠臣。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只是在这荒诞的时代苟且下来的失败者罢了。
只是黎明百姓又做错了什么呢。
太子困在东宫里消息不通，出不去也无人来，虽然一直安慰自己着急无用，但是一闲下来就忍不住开始想东想西，越来越焦虑，只能不停的给自己找事情做。
等到穆念卿来东宫的时候，便看到太子背朝着他面向湖边抚琴，指法蹁飞琴声急促，却是毫无音律美感，穆念卿听着便暗道不好，急忙向前，便看到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目光溃散，十指已经开始流血。
穆念卿俯下身强硬地按住太子的双手，在太子耳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道：“太子哥哥对我有怨气，便是用这种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报复么？”
太子被圈在怀里，后背抵着那人的胸膛，垂下眼眸，半晌才道：“孤……我哪里知道将军什么时候会来呢？”
穆念卿亲昵地蹭了一下太子的侧脸，很高兴的样子，“太子哥哥这是在怪我吗？我当然是希望越快来见太子哥哥越好啦，只是这几天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我实在忙不过来啊。”说着又有些撒娇，“我召集士兵一路上千里迢迢赶来救你，现在又要处理你们前朝留下来的一堆烂摊子，还要审问叛军……你看看我黑眼圈都熬出来啦！”
太子听到半处便瞳孔紧缩，猛地反手握住身后人的手，想要问清楚何为“前朝”，只是抬头看着眼前人笑眯眯的样子，张了张嘴，片刻后只是颓然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太子哥哥着急些什么，只是不曾想过居然会焦虑成这般模样，”穆念卿一脸失策的表情，“真是该死，我找人帮太子哥哥处理一下吧。”
太子看着交握着的两双手，瑟缩了一下，理所当然地挣不开。这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竟然是当初被他遣散送走的贴身宫女莹宣。
“太子殿下！”莹宣在太子身边呆了十几年，从来都是一副怼天怼地的模样，连太子平日里都要怕她三分的女子，现在却跪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殿下好狠的心，竟然要侍卫强迫我们离去！我莹宣跟了殿下这些年，难道连共患难的担当都没有吗！太子殿下可知道奴婢在宫外的这些天，可曾合过一刻眼，吃得下过一口饭，没日没夜地担心殿下的安慰，殿下您、您怎么可以……”
太子听着女子压抑着的哭声，眼圈也红了：“莹宣……”
“打扰一下，”穆念卿皮笑肉不笑道：“虽然场面感人，但是还是先起来处理一下太子哥哥手上的伤吧？我带人过来是来照顾太子哥哥的，可不是惹太子哥哥难过的，懂吗？”
莹宣急急忙忙爬起来看了看太子手上的伤势，犹豫道：“殿下的伤势奴婢看不来，还需请太医医治。”
穆念卿憋着一口气看哪哪不顺眼：“难道我不知道吗？那你还不快去请太医啊！木头墩子一样愣在那儿做什么,要本王伺候你吗！”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的糯米团子变成了现在的大猪蹄子，莹宣敢怒不敢言，被吼地连滚带爬跑出去请太医。
“……”太子哑然半晌，正准备说话，却被人绕过手上的伤口小心地拉了起来。穆念卿脸色还是不太好，只是出口语气却还是轻轻柔柔的，“这伤口我就可以帮太子哥哥包扎啊，哪里需要费事儿找什么太医，莹宣就是废物。”
“……你，”太子被拉着往屋里走，犹豫开口道：“你做什么看莹宣不顺眼，当年你们……当年你们玩得很好的。”
穆念卿猛地提高了音量：“那还不是因为……”又闷闷不乐地瞪了太子一眼，“算了，说了你又不懂。”
“？”
穆念卿伺候着太子坐下，轻车熟路地翻出医药箱为太子处理伤口。太子低头看着这人认真的眉眼，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让他说话，“哎……穆念卿，你说现在，到底想要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