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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奈子的礼物(6)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最开始吃的时候,我的身体并不能完全承受这些药物,曾进过好几次医院。每次在病床上醒来问丈夫的第一句话总是,“女儿呢?”丈夫往往会摸摸我的额头轻声说别担心,女儿在家睡觉呢。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终于可以放心睡去,没有挂碍无边安稳。没有人知道我的私心,我渴望这样的时刻,我珍惜这样的时刻,可以在病床上不管不顾地睡过去,好多次甚至恶毒地想,要是可以不醒来就好了。

丈夫发飙是在今年五月,我又一次进医院的时候他没有对我说别担心,女儿在医院呢,而是用一种凶狠的目光直直地刺过来,说,“宁来,她的药就让她来吃,你别再替她遭罪了,大不了我们再生一个!”

他话语间想要咬死什么人似的恶毒,让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忘了,他说的这个“她”,是我们的孩子。

她那么小,吃不了那些药,我一个大人都觉得苦呢,何况她?所以只好掺在奶水的甜里,喂给她。

我不怨丈夫,他做得很不错了,孩子出生后被医生宣布病重的消息,他也只是在走廊的椅子上抱着我坐了一晚上,第二天就从他的朋友亲戚那里借来了治疗费用,他一边把那些东拼西凑的现金塞到我手里,一边用急促的语气说我三点还约了人面试,孩子就拜托你看着了。那一瞬间我捏着手里的那些钱,看着他穿着三天没换洗的灰色T恤消失在走廊转弯,有什么东西从面上滚落。

我们把孩子抱回来,看着她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的粉嫩的脸颊,肉嘟嘟的小手,不敢相信医生说的她活不长了的话,甚至自欺欺人地想,医生一定是为了讹钱才这样故意吓人,那一晚我们坐在客厅里抱着孩子大骂现在的医生没医德个个黑心,女儿竟然在笑。

于是我们也不好哭。

他在外面拼命挣钱,以前的那些人格啊哲学啊这样的字眼也不提了,只一门心思地什么也不问地替别人干,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进房逗女儿,高举过顶说着爸爸的心肝宝这样的肉麻话。

他们父女俩在卧室玩,我在厨房给他煮面,去叫他的时候发现卧房只剩下女儿,一个人坐在床上的一堆布娃娃里,卫生间里亮着灯,我走过去想叫他,却听见了卫生间传来的微弱的哭声。

从女儿生下来,我们都在比拼着扮演好爸好妈的角色,从没说过放弃,心照不宣地对某些话题讳莫如深,更是不讲未来这样的字眼。我哭的时候他就帮我擦眼泪,自己死憋着,就是不哭。

其实从我在卫生间门外听到他的哭声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有一种力量,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快速毁去。六月给他庆生的时候,女儿病情突然恶化,一家人连忙奔到医院,忙先忙后消停下来已是凌晨三点,我坐在病床旁看睡着的女儿,他站在我身后,我听见他说,“宁来,我累了。”

我觉得头晕,不知道是因为吃进去的药还是想起来的事,我在地上坐了一会儿,随手找了本书来看,不过是在等待着女儿醒来的空隙里打发时间,但是目光却被书页上的一句话惊起涟漪——

一个声音会来,一只兔子会来,甚至神明,

这是顾城的话,我曾经抄在书签上送给我的日本学生,那个叫奈奈子的女孩。那枚书签是我精心挑选的,长长的签身上绘着樱花,一簇一簇地大团大团地弥漫人的视线,樱花旁边的空白里我写下了这句话,反面写着我的地址。我曾经对她讲过可以到我家来做客,可她一次都没有来过,甚至一通电话也无,而我们差不多一年未见了。

我没来得及展开更多关于奈奈子的联想,因为楼下有人在问询,“宁老师在么?”

我跑下楼去开门,果然面孔是熟人,曾屡次为我领路的周先生,不过他并未进来,而是礼貌一笑后恭敬退下,让出来后面怀抱着一个婴儿的中年男人。

昨夜雨在今晨停,午后已放出阳光,这个男人的眼里有一种威严,我很没用地在这种目光里退后一步,请他们进屋。他迈进屋来,他的部下却只是停在门口。

他不年轻了,已经有了白发,可是身上却罕见的有一种年轻人的青木气息,他其实可以说得上清瘦,可一进来却使我的客厅有了逼仄之感,难说为什么。

他单手抱着孩子,从衣兜里掏出名片,递给我,我看一眼名片上的名字,按下内心的惊惧后礼貌又防备地问,“朝歌先生,您来.......”

“我知道你有一个女儿,是早产儿,被医生说得了治不好的病,我在日本有认识的专家,可以保证治好你的女儿。”

我被这个消息冲击得晕头转向,几乎站不稳,身体里有一股暖流左冲右撞,连思考也变得混乱。就知道的,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老天不会对我那么差。就知道的,像王朝歌这样的有钱人总是可以办到我们办不到的事,奈奈子是我的福星,只是一想到她,上帝就派天使来救我女儿的命了。顾城没有说错,只要等,什么都会来的,神明也会来的。那一刻我有太多想说的话,那些激动感谢争先恐后地想要涌出来,可最终只是微张着嘴什么也没讲。

我死死地盯着他,像是悬崖之上抓住了绳索的绝处逢生之人,决不能松手,再疼也不能。

“您的条件是?”

最终我讲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冷静十足的谈判语。

他把怀里的婴儿微微朝我递过来一些,没有点头没有弯腰,脊背笔直得如同一杆枪,只是微垂了目光对上我的眼睛。

“请您,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

漫长的寂静中,楼上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于是面前的这一个,像是好玩似的,也跟着哭了起来。

【漫漫】

后来很多个浅眠的夜晚,当我听见哭声睁眼想贴近什么拥抱什么的时候,会猛然发现面前那张小小的面庞是陌生的,不识的,那一瞬我往往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从脚底冷到头顶。

也是个女孩,一段时间我把她当作女儿的替身,叫她漫漫。这孩子没有名字,我也不敢擅自做主。她长到两三岁的时候,越来越像她的母亲,我便叫她Nanako。

我的雇主听见了很生气,不许我这样叫。

“也得有个名字才行啊,不然她算什么?”我把被扔掉的玩具重新递回孩子手里。

窗外是个晴朗的天,阳光洒在青绿的草木上,房屋远远近近。

他出着神,仿佛即刻就有什么人从窗前回过头来,对着他粲然一笑,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就叫,伊以好了。”

注:“今天是个好天气”在日语中写作“今日はいい天気です”,いい的发音接近于拼音的“yi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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