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奈奈子的礼物(5)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谢谢。”我听到自己说。

八月末的那一天,天边火烧云很好,奈奈子送我出门,眼里有泪意。

“可以给我打电话啊,想要见我也可以来我家啊,地址我夹在你笔记本的第三页了。不要哭,新的老师马上就来。”虽然以大人的身份说着这样通情达理的话,但是我的心里仍泛起酸意,像是不想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让给别人的稚童。成熟女性的修为让我不会孩子气到告诉奈奈子其实我也不想别的老师来,不想我成为她在某一个领域的之一,不想被比较后被遗忘。

“老师!”

如同第一次见面的那样,她在我走出一段距离后大声叫住了我。

“谢谢。”

仍旧是这样说。

火烧云从天际烧到了地上,给一切景物都染上温暖的赤色和橘色,她像一幅站在门框里的画,而我回头微微对她笑着的时候,不会知道这是我与她的最后相见。

【来年】

七月十三日。

城市夜雨,温度急剧下降,行道树上卷着风,走在路上的人,都只想赶快回家。霓虹也受到影响,逐渐泛寒。

把医生们都叫出去后他一个人靠着门站着,被床上带着温度的动态的红刺痛了眼睛,于是脚步被钉住,不敢靠近,仿佛一靠近就从阎王那里认领了一具遗体,他这个人活了大半辈子,向来不服输,与天斗与人斗,不信神不信鬼,把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博得就是个地覆天翻,可是这一次他忽然就懦了,很想向阎王爷跪地求饶,不要把他的女孩带走,他那样一个想做大事的贪活的人,此刻甚至不介意用自己的命去换。

床上的奈奈子半睁着眼睛,因为痛苦而目光涣散,淡蓝色的手术帽滑落,长发洒下来,像是打翻了墨水瓶,衬着她苍白的汗湿的脸,更加惊心。

他看见她的眼珠动了一下,而后目光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生动起来,像是汲饱了水分,终于她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脖子,面向门口。

她在看他。

可他还是没有走近,浪费这最后时光回忆起了初见时奈奈子的模样,他去日本出席一个国际峰会,活动结束后没带部下一个人搭乘新干线经过日本的和歌山县,就是这因为诗意的大意让仇家们有机可乘,一行人蛰伏在车厢里,只等到站后他一下车就拔枪要了他的命。那个时候奈奈子也在这趟列车上,就坐他对面,列车经过一片农田,阳光洒在碧绿的庄稼上,房屋远远近近,奈奈子一直看着窗外笑,转过头来时对上他笔直的目光,便以为他在看她,她当然不知道她的身后就坐着那些西装下腰间插着□□的男人。不同于一般女孩面对陌生男人注视时的羞怯,奈奈子朝他大方一笑,说,

“今日はいい天気ですね。”

就是这样一句萍水相逢之人谈论着天气好的话,让那些带着□□的男人们以为了他和奈奈子的匪浅关系,在最后的决斗中挟持了奈奈子,而他为奈奈子放下了□□,最后他们命大地从仇敌手里逃了出来,他最后的记忆是倒在女孩子温软的怀里。后来他在奈奈子家醒来,由着她为东跑西忙,唯一的出声是在奈奈子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实在挨不住痛了时候闷哼两声,他没想过解释,只把这个日本女孩当一叶浮萍,伤好之后他会给她足够多的报酬,然后离开这个叫做千茨町的小镇再不回来。事后他也确实那么做了,走得干脆利索,一点挂碍也无,他知道他的归处在何处,他永远在途中,有太多的中途,因此不会为什么留下来,连慢一步也不肯。

唯一没想到的是奈奈子会追来车站,而自己为什么当时什么也不问只在她的眼神中就败下阵来带她上了回国的私人飞机,这个原因他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或者不敢说自己已经找到。

他看见床上的奈奈子张着嘴想说什么,可是没发出任何音节,他知道她想要他走过去,可是却狠心得没挪动哪怕一厘米。就如在这过去的两年里,很多时候他看见她在走廊上停住脚步,背影安安静静等着什么人走近的样子,明明很想朝她走过去,在她孤零零的影子旁添上他的影子,可从来没有迈出一步。他足够狠,常提醒自己有许多事要做,不能让一个小孩扰了心思乱了大局。

他藏得很好,所以他的学生和部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对于她,他亦是想过的。

奈奈子缓缓地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像是花收拢了又绽开,缓慢优美得如同一个仪式,那些红色一直在流,从床上流到了地上,医生们告诉他救不过来了的时候他表现得很平静,只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他这位董事的话在这里还算管用。

她的嘴角向上翘了一下,一个很小很小的笑,未来得及完全盛开就收住了,他知道她很疼。可是他觉得前面的路都陷落了,他无路可走,他和奈奈子之间隔着天堑。

其实如果不是那一晚的阴差阳错,天堑之上本还有桥可渡。一年前的那个九月,他吩咐手下人把书房里的礼物送去给北京来的孙先生,他不知道手下人赶到的时候奈奈子会在书房里,他更加没想到那个混账部下会把奈奈子当成礼物送去帝皇假日酒店。等到他发现事情出了错赶到帝皇酒店的时候,监控显示奈奈子被那个男孩带走了。

其实就在他把车停在酒店门口的时候那个男孩正把车开出来,错肩而过的时候他不知道那辆车的后座坐着奈奈子。

要是有早一步.......

如果有早一步......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慢慢地走近,直到食指忽然缠绕上来一道温度,他低头,闭着眼呼吸很慢的奈奈子伸手牵住了他,力气微弱摇摇欲坠,即将滑下去,他收拢了五指,握住了那只手。

奈奈子睁开眼,眼瞳里仿佛有杏色的笑意,一滴眼泪慢慢地流出来,不过她却没能睁开眼,只是眼角弯了弯。

所以,是在笑着的吧?

即使呼吸缓缓地安静了下来。

终于他蹲下来,跪在地上,虽然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双肩止不住地颤抖,他贴着她的脸,她的脸还是温热的,这是她在生时他们从未有过的亲密。

“Nanako,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送给别人。”

他说。

【八月】

煦城今年的雨水走得太迟了,从七月连绵到八月。多半下在夜里,让人睡不好觉。

午后我在卧房躺在床上,家里很空,身边有浅浅的呼吸,很闷,地板上几乎要长出蘑菇。躺了一会儿后我坐起来,睡衣太宽领口向一边滑去露出左肩,我突然产生一种自己依然年轻依然风情的错觉。

撑着手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终于我偏头去看我身边的那个又粉又软的婴儿,她睡着了,微张着嘴巴,甚至上唇撅起,像是在索一个吻。再往左边去,是一盒放在床上的药,药名是日文,盒子没有完全合上,开口处敞露一角如同泄露心事,我觉得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忍耐了半天,才把想要呕吐的冲动吞咽了回去。

医生告诉我这是正常现象,在把那些药开给我的时候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担忧地说,没有一个成年人可以受得了这些药量,你要是一直吃下去,后果会很严重。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他来着?

哦,我说,医生,我没办法,我生了她。

我看看时间,女儿大概会在一个小时后醒来,我下床,倒好一杯水,蹲在抽屉旁剥药片,放在手里足有一大把,花花绿绿的有圆的又扁的,我皱皱眉,足足分三次才吃完,最后一次吞咽药片的时候有一颗卡在了喉咙里,苦出了我的眼泪,最后我还是用唾沫送了下去。

我和自己讲,没办法,女儿是自己的。

我不知道这些药会不会使乳汁变苦,女儿每次吃奶的时候总是一边吃一边皱着眉,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流小嘴偏还吮吸得欢快,这个时候我往往是又哭又笑,轻轻地摇着她说女儿啊女儿你知不知道你真是害死妈妈了。

上一篇:亲爱的南南 下一篇: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