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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171)

一直到几个月以后,她回想起他说的话,才终于意识到那时他对他们的未来有多自信。他明白有史以来白人家长对于与有色人种通婚、私奔离家的成员采取过什么样的手段:强制送往欧洲念书,买凶杀害儿子怀孕的黄种情人。无数荒郊野岭出现的无数年轻的尸体、流产的混血胎儿,背后都有个白人家庭的家族秘辛。

阿瑟的地位与名声令他不耻于此类家长们买凶杀人的行径,认为这是最下等的做法。穆伦伯格拥护政党,有无数土地与生意,在这片民主的大陆,他们甚至比声名赫赫的政治家们更依赖名声,也因此,西泽的名声比起家族的名声稍稍显得没那么要紧。西泽清楚祖父的脾气,也仗着他对祖父的了解,有恃无恐的与他周旋。他无比笃定,只要淮真没有放弃他,阿瑟便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如果她有更多的时间考虑到这一点,那时她便不会讲那样的话。可是那个人只给了她十分钟的考虑时间,她根本来不及想明白。

后来数月,她一直深深遗憾,在他对着神父、在旁人婚礼上对她讲出那番结婚誓词的以后,自己竟然没有给他一个吻。

第130章 华盛顿10

那一刻的淮真,仍趴在阑干上,和她年轻的先生肆无忌惮的笑闹。

婚礼进行曲还没有结束,那名着花哨格子衬衫的壮汉从访客休息室走出来,对她说“烦请耽误一刻钟时间”的时候,淮真并没有紧张,甚至是松了口气。

西泽没有立刻认出他来。

壮汉试图与他握手,用英文说,“我们见过的,你开车实在太快。”

西泽当然没和他握手。

壮汉不以为然地一笑。

淮真询问,“Mr. Wan?”

壮汉回头,点头笑笑,是的。

淮真说,“我与我先生下午的巴士,中午仍余一些时间。唐人街就在这附近,温先生愿意的话,可以寻个茶楼,一起吃个午餐。”

壮汉道,“温先生夜里从纽约乘飞机回温哥华,午餐就不用了,就耽误十五分钟时间,与你说些事情。”

西泽抬抬眉,打断他:“You?Who.”

壮汉道,“She.”

西泽说,“We.”

壮汉不急不慢地重复,“She, alone.”

他突然说,“那位先生认识阿瑟是不是?”

“见过,说不上认识。”壮汉始终微笑着,又说,“你放心,温先生要说的事,只与这位女士有关。”

他做手势拒绝。

她忍不住拿手指用力攥了攥他掌心,轻声说,“十五分钟,等我一下?”

“这就对了,”壮汉想了想,又说,“对了,这位先生,你可以在隔壁访客室休息一下——这一间也被我们租了一上午。如果超过十五分钟,你可以随时用电话报警求救。在那之前,你可以给自己泡一杯红茶,英德产,新英格兰人都爱喝。”

并没有人为他的幽默打趣而感到轻松几分。

壮汉也没想令谁发笑,说完这番话,转过身往访客室走。

淮真跟上去。

西泽突然叫她,“季淮真!”

她回头来,等他讲话。

他盯着她,认真的,慢慢地说,“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她点点头。

他再没说什么别的,站在原地,看他的姑娘走进那间会议室。

加拿大人缓缓将门合拢,守在门外,对他微笑。

西泽转身推开隔壁议会室的门。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个人。

保养得当,除了一头银灰头发与衬衫之上一截微微泛红的皮肤之外,你几乎难以看出他已经七十岁。但他确实老了,只看身形,会是你误认为他是个劲瘦而精神十足的四十余岁中年人,事实上他年轻时身高也足有有六十余尺;一整套熨帖白色西装削减了他气质中的狠,此刻端坐在那里,难得看起来相当平和。

西泽在门口站定两秒,转身就走。

阿瑟缓缓地说,“别担心,他们真的只聊十五分钟。守时对生意人来说是一种美德,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懂得这门艺术。”

他问,“你们打算对她做什么?”

阿瑟说,“当然不,你知道的,穆伦伯格可不是靠黑手党起家,美国世道不太混乱,没有任何政治家喜欢自己健康又阳光积极的国家总有人凭空消失。你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料定能和你的小情人在太阳底下,美国法律里平庸又愉快的过下去,我不太乐意来找你们的麻烦,是不是这样?”

“你叫凯瑟琳去找她的。”

“这不怪她。你父亲对你妹妹的婚姻根本无能为力,她也只能来找我。何况你们早晚得跟我聊聊,我选择在哥伦比亚特区市政厅的一场温和幸福又感人的婚礼上……这难道不是最恰当的地方?”

这笑话当然一点也不好笑。

西泽说,“也许你可以一直恰当下去。”

阿瑟笑了,眼角沟壑挤在一起,使这个人在显出老态的瞬间也并不怎么慈祥。

他说,“西,当我想到你会跟我谈谈什么叫做恰当的那一天,我一直以为你与我想的恰当会是同一种。小到对茶的品味,大到政治态度,对品德低劣人群的立场……甚至于,对你那位母亲的立场。我希望有一天在提及她时,你的态度会是鲜明决绝的。但从没想到会是今天这一种鲜明决绝。一个亚裔的母亲轻而易举生下你,一个亚裔的女孩轻而易举的改变了你,改变了我二十多年对你的教育。我对她的恰当,难道应该是感谢?”

西泽安静的听完,“或许我让你失望,但你有许多孙子,我只有一个妻子。”

阿瑟仍旧微笑着说,“你爸爸从前也这么说,但你看,他在女儿的婚礼上,不也像所有别的父亲一样的开心?”

“你认为他真的开心吗?”

“谁知道呢?”阿瑟微笑,“回到美国,他从我这里获得的东西,比他这辈子通过自己双手能获得的加起来还要多,只是他自己不肯承认罢了。也许我这辈子确实做了一件错事,对他造成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伤害。我仍旧不觉得后悔,但也不会再让这件事伤害到你。”

西泽静静看着他,用了点时间来揣度那件错事究竟是什么。

“离开穆伦伯格,你怎么会过如何?从你念中学起积攒的人脉,那些姓氏声名赫赫的年轻人们都是你的朋友,你的同学,他们未来都将成为这个国家最为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当今名声最响亮的人物,有一半以上都愿随时在你需要时给你倚仗。这一切都能使你轻而易举的过得轻松而尊贵,你又如何能与你二十年的人生做彻底的了断?”

他说,“西岸不是东岸,无数名人从那里白手起家。”

“谁?那个修铁路,后来又响应政府号召办起大学的斯坦福?还是那个做牛仔裤发家的里维斯?”阿瑟不屑一笑,态度相当轻慢。

西泽身上那种傲慢正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瑟看看表,“坐一坐,别担心,那商人搞不好比你还舍不得伤害那姑娘。”

他只问,“他想做什么。”

“加拿大的广东茶商,是个颇有体面的华人。你的小情人有告诉你吗?”

西泽说,“我知道他是谁,我问的不是这个。”

阿瑟接着说,“他想带这女孩儿回温哥华。”

西泽说,“她不会的。”

阿瑟接着说,“十五分钟结束,那姑娘当然会亲口告诉你。”

西泽看着他。

阿瑟笑了,抬一抬下颌,“不如等等看。别急,也就一杯早茶的时间,时候到了,自然会知道。”

访客办公室的门在淮真身后合上。

那间屋子里的落地玻璃全敞开着,亮堂堂的。黑色皮沙发椅里坐了个着西装的高大男人,头发往后梳成肖恩式,双腿交叠,在读一份什么英文报纸。淮真走到他对面坐下,先看见那报纸是每日邮报,早晨在开平早茶见到过那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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