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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3)

将衣服放进充塞肥皂泡沫的温水里浸泡上,做完这一切,她才用毛巾裹着头发,赤身坐在浴缸边沿上读那封信。

奇险的欧阳询字体,淡如流水的字里行间掩不住爱意——

梦卿,我的爱妻:

父亲上回回信告知我你家中境况。若非父亲来信,我还从未知清远乡人竟误解我必将悔婚,定会负你。你母亲去世,父亲听信谣传,竟要将你许给他人;兄嫂又霸道,那个家是定住不下去了。我这边诸多事情实在抽不开身,即便能回国,路上仍需一个多月,唯恐耽误良机,故拍了一封电报给哥哥嫂子,请他们千万先将你迎娶过门。温家世代经商,父亲与哥嫂均未读过什么书,叫新妇同飞禽拜堂的法子实在荒唐粗鄙,虽是不得已之计,但太过委屈你,旁人听了,总免不了以为你走投无路投奔到温家,是给父亲母亲做儿媳,替我这异乡客尽孝道,却无夫妻之实。如今温埠允许华商将家眷接来温哥华,便允许我自作主张,替你买了张十一日的邮轮票。船票已托通济隆办妥,你只需十一日清晨去汕头码头取便是。你年纪轻,我便请母亲为你寻个妥帖仆妇照顾你此行起居。

二哥将要去香港经商,三月便与两位嫂嫂出港,兴许会将父母亲接去同住。你若实在不愿来见我,也可随哥哥嫂子同去香港,那样我也可以常常同你通通电话。

不过温哥华是个好地方。地处北边,却气候宜人。冬日比英德天冷一些,夏日却更为凉爽。这里有高个的白人男子与妇人,美食与华服,没有兵痞与贪官污吏。这里人人平等,百姓与富人同样幸福。这里有许多中国人,却不像西部美国人那般对华人不友善。

我十分希望你能来看一看。你不识字,你若来了,我便教你一个一个识,汉字要认,英文也要会一些。不要怕,你才十五,这里学堂里许多学生也与你年纪相当,你在我这里学会了,便可以同她们一样去学堂念书。

上回见你还是前年正月。清远的冬天虽不至太冷,那日下着雨,你着一身单薄素衣,在屋檐下头立着。我脱下外衣披在你身上,那黑色披风几乎将你整个罩住,十分可爱。你立刻脸红了,转过头去背对我,手头却一刻不停纳着一双红色绣鞋。我那时脑中全想着的是,不知你是否会穿着那双鞋嫁给我。

想一想,那时你仍还是我的未婚妻子。如今一年有别,你已是我温孟冰的新婚妻子。

梦卿,你可知道,你如今已经姓温?

枕凉 十一月七日

金色铜质浴缸一侧是紧掩的窗户。窗外雨很大,雨滴敲打颤抖的玻璃窗檐,窗外的世界是黑洞洞的。

淮真坐在浴缸沿上,将那封信反复读了四五遍,直到蒸腾的水汽渐渐凝结下来,浴室温度也直降两三度。她打个了个颤,脑子也更清楚了一些。

美国仍身处在排华的年代,那么这一年一定早于废除排华法案的1943年。

从远东横渡太平洋前往美国西海岸的客轮仍能顺利通航,那么战争尚未爆发——至少太平洋战争尚未打响,所以1941年还未到来。

具有合法婚姻的女士已经可以入境加拿大与美国,那么一定在1924年《移民法案》公布之后。

时间刻度可以定位在一九二四与一九四一之间。

淮真发起愁来。那可是真的愁。

这……可是一个狼烟四起的岁月啊。

这样一个年代,活在哪里会比较轻松一些?

淮真盯着信,头有点大。

老兄,你在信纸中多留个通信地址抑或联系方式,不也比这一番鸿雁传书情意绵绵强?

看吧,媳妇丢了,这下找不回来了吧。

她小心将信纸折回信封封存好,搁在干燥的铜质化妆镜前;从水中捞出沉而重的袄子,放清水淘洗干净衣服与浴缸,费了点力气,将衣服拧干挂在门后铁栏杆上。

正待要打开浴室门取外间盥洗室脚凳上,突然听得外间一阵响动。

似乎有人闯进外间。

仆人有点慌张:“……安德烈先生告诉我他邀请你们去沙龙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哈。我们这位安德烈先生果真私藏了黄人。”来人问道:“谁准许你来这里的?”

后半句是对罗文讲的。语气很差,是内华达口音。

女仆答道:“是安德烈先生的朋……”

“想被立刻解雇的话,你可以继续替她回答。”

“抱歉,先生。”女仆噤声。

“你叫什么名字?”

“罗文,Kwai.”

Kwai不知是个什么姓氏,大概是夫姓。

“中国人。”

“是的——华裔。”

“因为什么来这里。”

“我、我女儿染了跳蚤,需要借用盥洗室洗个澡……”

淮真刚套上借来的干净底裤,听见罗文这样回答,她心叫不好,立刻将身子挡在门后头,从门缝去取外头挂钩上挂着的干净外衣。

那人敏锐无比,听见这头动静,转过头来。

女仆大惊,追上前道:“先生,你不能进去,这样太失礼了……”

从门缝一瞥,那深色身影已大步走进盥洗室外间。

那一刻淮真手指刚触摸到柔软里衣面料,料子瞬间便从她指尖滑走了。

既知为时已晚,她及时收回手,死死抵住浴室门,立刻撞上外头一股强劲推力。

“嘭——”地一声巨响,她别上插销,背靠浴室门有些惊魂未定。

只差一点,门便再没机会合上。

外衣连同胸衣全在浴室外那男人手里,此刻,她全身上下就只一条白色底裤。

筛进门下通气缝隙的光被挡住些许。从那里,她看见一双深棕色罗浮停驻在门口脚垫上。一墙之隔,那人似乎在使用最后一点耐性命令:“门打开,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温孟冰,字枕凉。原主相公公,这位不是男主,凶巴巴的那个才是男主。

第3章 仙打玛丽亚3

听得那低沉男中音,淮真突然想,这一名会不会是电梯外那名会讲广东话的白人?

淮真隐约记得,罗文似乎说过梦卿不会讲普通话与英文。

犹疑间,门外人果不其然,非常贴心的用粤语讲:“畀你一分钟。”(给你一分钟)

仆从小声提醒:“这位女士真的是安德烈先生的朋友——”

“我不认为安德烈会有一名——黄种的——女性朋友。不应该,也不可能。”他平静的替安德烈宣布完毕,回头,语种切换自如,语气极差:“你等紧边个抱你返三等舱?一分钟到,冇人来,唔好怪我叫船警请你离开。”(你等谁抱你回三等舱?一分钟到,没人来,别怪我叫船警请你离开。)

淮真侧耳去听,看罗文答不答。

罗文没有吱声,证明门外人的确惹不起。

她只好从极度匮乏的粤语词汇里捡了一个字——“好”。

从挂钩上取下湿而重的袄子,慢慢穿上。

衣服沾了水,窸窸窣窣的,外头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仆从道,“先生……”

白人声音很轻:“这不关我的事。”

衣服皱巴巴贴在淮真身上,她低头抻了抻,推开门走出去。

门吱呀一声,罗文与仆从都闻声抬头,神情讶异。

年轻男人没看她。高高的立在那里,纤长手指勾着蓝色衬衫与白色卡其裤;他低头盯着另一只手中的怀表,金色链条垂坠下来,与那只经络分明的手与那颀长挺拔的人组合起来,像个希腊石雕。

仆从小声叫道:“Sir Ceasar?”

Ceasar这个名字,不像英文发音,也不知是个什么语言,只知道和“西泽”很相近。

他没应,盯着表出神。淮真这才得以有机会打量他。

西泽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轮廓硬朗,五官冷峻,皮肤白到没什么血色,一张薄唇更生出几分刻薄,是典型的那种心事很重的雅利安相貌。如果不是因为发色与瞳孔都是黑色,说不定被捉去德国组成党卫军。黛青的衬衫与墨蓝绒线外套在昏黄的灯光里头有些阴晴不定,越发衬得他眉目森然。就这样一副阴沉沉的面容,却有种说不上来的眉清目秀少年感,让人想捏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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