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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56)

但她很少意识到她们非常漂亮。除开第一次在船上见到凯瑟琳,往后每一次出现时,都有西泽与安德烈陪伴着,几个人在相貌上搭调得没有半分违和感,让她一直觉得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

人种优势,有时不得不服气。

见她一直不讲话,淮真便问她,“你不是旧金山人,对吗?”因为旧金山人常年只穿长裤,而她穿了黑色波点的白短裙。

她说我父母都在密歇根。

淮真又说,“我看过《金山时报》。他们几次控告销售中药是欺诈行为。”

波利回过头来,“我看过许多书以及发表论文,都说中医没有理论依据。”

淮真说,“你也说了,书上只说没有理论依据,但没有证据证明它是fake,不是吗?”

“这关系病人的性命,没有证明正确性之前,不应该草率使用。”

淮真当然不笃信中医,她觉得必然有其糟粕,但不失为西医无法提供解决方案的另一种选择。

淮真说:“书只提供观点,不提供真相;医生提供解决方案,而不是解决办法。盲目批判或是追捧,是不是都不太恰当?”

波利问,“能否让我询问你几个问题?”

淮真说,“抱歉,我没法替代惠医生回答你任何问题。”

波利斥了一美金购买唐人街观光票券进来,结果空手而返,显然有些沮丧。

淮真劝她:“无论如何,下次写新闻稿时,希望你能手下留情。”

送客离开后,淮真决定好好将惠大夫的诊疗记录整理整理,装订成册,说不定哪天真的用得着。

早些年的诊疗记录都用小楷写在宣纸上,在药柜最角落束之高阁。淮真抬了一只小脚凳,艰难够到那三米高屋顶上巴掌大的小抽屉,一个转身,便看见问诊椅上坐着个人,正优哉游哉观赏她表演踩高跷。

淮真吓了一跳,抱着抽屉,险些一脚踩空。

她尤未忘记上周末留下的风流债,战战兢兢:“你……什么时候来的?”

“五分钟前我在你家门外询问你是否在家,但你父亲拒绝让我进去。并通知我:二十一岁以前拒绝你带恋人回家。”

“二十……”淮真被二十一这数字震住了。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抓错了重点。从凳上下来,又有点不敢过去,隔了老远,小心翼翼问道,“有什么事吗?”

他支着脑袋,指头动了动,微笑,“Yeah……”

淮真被他这声yeah,搞得有些瘆得慌。

阿福这道门禁横空隔出一片安全区域来。她觉得她应该立刻跑,百米冲刺,从诊所跑回家将门反锁起来,即便市警察来了,也没权利擅闯民宅,将守法公民的大门撬开。

但是她观察了一下逃跑路线,发现逃跑这件事似乎根本不能实现:因为西泽就坐在门口。

此刻她脑海里两个小小人在狂跳。一个在理直气壮的说,列昂尼德和埃里希都能代表东德和苏联在柏林墙世纪之吻了,我代表唐人街华人同胞对美国联邦致以问候,亲一口以示友好,有问题吗?又没有亲嘴!我这么点个子,为了干这件事,就差没跳起来了,多不容易!难不成你要算我袭警吗?

另一个小小人却在说,你看看别人,深色上衣,白色及膝短裤,下头长长一截小腿,多清爽!再看看你,季淮真,你他妈怎么又没洗澡!

第47章 企李街3

若不是惠老头提早回来,淮真简直都不知今天这剧该怎么收场。直至见那衬衫上系了小领结的黑瘦身影,淮真才终于松了口气,得以将自己从药材柜台后面推出来。

黑色座钟指向七时三刻,惠大夫此刻回来倒有些反常。

西泽见是个老者,从长凳起身,错身为他让道。

惠大夫背手往里走几步,以土味英文问道,“做什么来的?”

西泽望向淮真,尚未答话,便听这老头子又是一句,“小青年谈恋爱约会,上速必尔曼,上拉斐特,上金门公园去!上我这医馆做什么?有病治病,无事请走。”

淮真有人仗势撑腰,底气也足了三分,趁机瞪西泽,心说,听到没有,有病治病,无事快走!

西泽笑看她一眼,回答惠老爷,“有。”

“会讲广东话,”老头唷一声,打量这外国人,问他,“有事还是有病?”

西泽笑着说,“有病。”

老头瞧他一眼,兀自以国语嘀咕几句,“白人上我这门治病,也是稀奇。不过你得等等。”又拍拍手,“阿金阿开,加把劲,将洪爷从车上扶下来。淮真,去里间床上铺张干净被单。”

淮真心头一个咯噔,应了一声,推开药柜一旁针灸间的门。

小小黑砖房间,刚好容下一张木板床与一张柜子。她从柜里取出床单,铺在板床的黑色棉絮上,将枕套铺在荞麦枕上。

刚做好这一切,洪爷就被两个黑壮打手搀进来躺下。黑红色褂子,黑色布鞋,闭着眼睛,从头发梢到指甲尖都透出一股子精致,看起来也精神无两。

“替洪爷将褂子解开一些,再翻个身。”惠老头道。

阿金阿开道:“冒犯了。”

洪爷摆一摆手,两人便上前来小心解他胸口纽子。

刚转头要出去,惠老头叫住她,“去烧一套九针进来。”

她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因医馆夜里少开门,故而昏暗长廊上只亮了盏钨丝灯。淮真一出门,西泽就立在那里,就着光,仰头看墙上挂着的几套人体穴位图。

见她出去,西泽让了让。还没等她松口气,又从后头跟了上来。

淮真从柜子里取出一套九针,放到煎药炉子上烤,西泽就在一边一直看着。

时值八点,都板街上静悄悄。另一旁门口,阿开阿金一人衔了只旱烟,一边吸,一边回头来将他两一瞬不瞬盯着。

气氛怎么看怎么诡异。

淮真烧着提针,轻声跟他提醒,“没事快回去吧。”

西泽没出声,微微弯腰好奇看着。

九针有粗有细,尤其那根扁长铍针,带个槽,像古人祭祀引血似的,光看一看便让人瘆得慌。

“这是做什么的?”

“治病的。你什么病也想挨两下?”

西泽问,“什么病都非得挨吗?”

淮真道,“你不知道唐人街最恨什么人吗?上回在戏院没敢要你的命,这一次,要是洪爷一个不高兴,叫老友神不知鬼不觉扎错你几个穴,下半辈子哪天半身不遂的都不知道……”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光线一暗,一个高大影子俯身将她半个身子罩住,额头上着了一记,温热的。

阿开阿金烟都不吸了,嘿嘿笑起来。

轰地一声,淮真整张脸烧得滚烫。

西泽直起身子,一脸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两指拾起锋勾针若无其事问她,“这又是什么?”

淮真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么一着,伸手捂着额头,有些语无伦次:“你、你干什么?”

阿金阿开看热闹不嫌事大,吐着烟圈,笑嘻嘻地起哄,嘴上骂着,“做咩呢,做咩呢番鬼佬!”

“不可以?”西泽笑着指了指自己下颌,“那你上次亲我干什么?”

左边那个小小人本来准备的一堆说辞此刻半点不剩,只剩下一句没什么气势的:“中了大奖,我高兴不可以吗?”

西泽盯着她看了会儿,嘴角一动,扯起点笑,“那我也高兴。”

淮真气的就差没把手头那套针扔街上去。

阿开大声喊道:“讲国语,请讲国语,讲英文,人家听唔明啦!”

淮真冲两打手:“有你咩事!”又转头换了英文,“你倒是有什么事可高兴的?”

惠老头这时探身问道,“搞这么久,九根针头谈起恋爱来了?”

阿开阿金立刻抽起烟聊起天。

淮真欲哭无泪,“就来了。”

将针头整齐排好,捧着布袋转身进长廊。快到门口,一回头,发现西泽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一见她回头,立刻假装在读一张壮阳广告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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