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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85)

淮真嗯了一声,“你有那种六芒星项链吗?”

他说,“听说有,但从没见过。”

淮真说,“我以前以为美国人都喜欢乱搞。”

西泽笑了起来,说,“我以为华人家庭家规都很严格。”

淮真说,“你告诉我妈妈十二点前送我回家,但你还是把我骗回家了。”

西泽转过头看了眼挂钟,说,“十一点,我们来得及。”

淮真揪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起来,“让我再陪你一会儿好吗。”

西泽低下头,看见她狠狠地,将他衣服拧得皱巴巴的纤细小手。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融化掉。

他说,“一开始,我想等到克博法案结束,等到你拿到身份卡。我以为还有很多时间。”

那通电话来得太不妙了。

——西泽,我建议你必须回到长岛。

多么熟悉的语气,从小到大他都被这语气建议着长大,成功被框进所有规则里。从前他的父亲也是被这样一个电话叫回美国。他比父亲更能摸清阿瑟的脾气,阿瑟现在有多喜欢自己,从前就有对他的父亲有多失望。

一旦他使用这种平平无奇的建议式,西泽立刻能明白,这就是阿瑟的底线了。

淮真微微仰头,在他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立刻又缩回他怀里。

西泽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柔声问,“May, may may?”

“嗯?那是什么……”淮真愣了会儿,突然醒过神来,“啊……你从哪里听到的?”

“我听你家人这样叫过你。”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淮真试图用最简洁的词汇,去表述一个中国家庭向外人亲昵称呼小女儿的意思。

“妹妹。”在她大脑当机的时间里,他又这样喊了一次。

淮真妥协了,“如果你喜欢。”

只要他开心就好,然后她就拥有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英文名字。

淮真打了个哈欠。“汤普森先生会叫我的对吗?”

西泽贴着她的额头,“困就睡一会儿。”

这片区域的夜里静悄悄的。

躺在温热的被窝和怀抱里,舒服得不知怎么形容。

如果时间走慢一点就好了。

第69章 哥伦布街2

淮真再次醒来,是凌晨三点。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凌晨三点内河码头的钟响。

路灯也熄了,她透过窗帘看见了墨蓝墨蓝的天。

整个城市睡得安安静静,死气沉沉。

汤普森先生没有来提醒他们是时候分别了。

这一年的旧金山唐人街,比上海普通人家家风仍能开放一点。可以交男友,不论你们白天玩到多久,夜不归宿对于一个女孩来说仍是天大的事。加之唐人街住户密集,稍不注意被谁看到,一周之内恐怕得沦为十条街的谈资。

而当淮真醒过来,却没有半点惊慌或是别的什么。

她听着屋里滴答滴答走着的时钟,心里极为安然。

不如再待到五点钟。到那时候,街上赌馆、酒馆大多宣告正式打烊,妓馆也都关上营业,正是唐人街一天最安静的时候;唐人街外的旧金山,市区公共交通也发出第一趟车,为早起工作的人提供便利。

西泽睡得很沉。魇在梦里,手脚并用得将她困得死死的。

淮真没有再睡。她一直看着他熟睡的面容:饱满的额,挺拔的眉骨,深陷的眼窝,漆黑睫毛搭在过分白皙的的脸颊上,紧抿的生动的唇角……睡梦中,往日所有阴郁的表情都从这张脸上消失了,此刻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一样。

她觉得她记住了。

一个多小时后,他轻轻翻了个身,淮真便从他稍稍松动的怀抱里钻了出来,悄无声息走下楼去。

她不想吵醒他,因为她想象不出任何一种方式和他道别。

踩着楼梯下来时,楼梯间打盹的黑人女士睡眼惺忪推门钻出来,“这么早?”

她轻轻“嘘”了一声。

女士沉默一下,说,“吃点东西再走吧。”

还有半小时才到五点。

她点头。

钻进厨房里,女士动手将牛奶,橙汁与黄油取出来制作香橙舒芙蕾。

淮真说,“我记得你。上一次来,你有将女儿衣服借给我,我还没有归还。”

她愣了好久,“啊,那次……他跟我讲有没有八十五磅的女孩儿穿的衣服。八十五磅!我女儿十二岁时就不止八十五磅!衣服是她小时候穿旧的,所以别担心。”

淮真从她手里接过打发器帮她打发奶油,一边说,“我妈妈也在白人家庭做帮佣。”

女士听完,不知怎么的,眼睛就红了。她背过去,用围裙在眼睛上抹了抹,又转回来,“来,我教你。他喜欢吃这个。”

淮真烹饪蛋糕的手艺并不娴熟。手忙脚乱了十分钟,女士捧着肚子咯咯直笑。直到蛋糕在烤箱里勉强及格的膨胀起来,淮真才算松了口气。

等待蛋糕出炉的二十分钟时间里,女士一直喋喋不休的讲白人的法规是多么坏,总是莫名其妙为了点政斗就把人拆散。先讲了自己祖母和白人棉花庄园少爷恋爱被强制拆散的故事,又讲女儿从前在布鲁克林上学总被欺负。渐渐又讲起西泽,说西泽很坏的脾气是随他祖父,他祖父就是官僚主义的先锋,你该去见识一下他那套作风,简直应该写进美国法律里。紧接着又说他在西泽身上寄予太多厚望,对他比任何人都严苛,从小打到将他紧紧看守着,严重到甚至不愿他离开美国接受教育。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教父,在他最叛逆的阶段将他带去贫瘠的内华达乡下念中学,从那时起就用他那一套极端共和党保守派的思想给他洗脑。

她讲了太多东西,但淮真记得最最清楚的一句就是:西泽的整个家庭都希望他最终能成为C.H. Muhlenberg,而不是永远追随教父的小赫伯特。

蛋糕尚未出炉,钟声再次打响。不远处山上铛铛的车轨响动提醒淮真:错过这班,下一趟就在一小时后了。到那时,诸多勤劳街坊都会看到她从企李街电车下来。

淮真擦擦手,说,女士,谢谢你讲这些,但我必须得走了。很开心认识你,再见。

这位多愁善感女士眼泪又流下来,道别时抱着她死死亲她的脸颊,大肚子顶着她的胸,几乎将她勒到闭过气去。

淮真穿上鞋出门,下楼时,看见睡在车里的汤普森先生。

她去敲了一下车窗,汤普森猛地惊醒过来,给她一个牵强地笑,“我为你们一定有太多话要讲到天明。”

淮真不知怎么的火气就窜了上来,几乎想踹他的车一脚。

但她突然想起,西泽似乎提过这辆福特的发动机与车饰都改装过了,比T型车还快,应该远远不止它市值的二百三十美金。而且是他亲手改装的。

所以淮真在车门旁立了好久,终于忍住了。

她转身登上阶梯。

然后听见那位黑人太太在后面尖着嗓子大喊:“香橙蛋糕烤好了!很不错的,请你等一等,等一等,尝一口再走……还有,他醒了,他醒了!”

汤普森制止她:“不要吵,女士,你这样邻居会投诉的——”

那道门嘭地关上,有人从里面跑出来了。

汤普森大声问候,“昨晚聊得愉快吗?难不成你们将昨晚整个睡过去了?”

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冷漠地声音,掺杂怒火,“汤普森,你他妈立刻将那该死的车开上山把她截住——”

汤普森说,“我当然可以的。可是再快的车,在这该死的路上,也追不上任何爬台阶的人。”

淮真加快脚步,沿着上山阶梯一路疯跑,根本不敢回头。

在淮真还没登到伦巴德街阶梯顶上,第一趟早班缆车一阵风似的驶了过来。驾驶缆车的比别的司机脾气大,因此缆车通常不等人。但今早牵引缆车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华裔大哥,一见到下头花街上冒出个华人女孩小小的脑袋,立刻收了车绳,将车停在街对面,大声喊道,“别急,大清早急什么?慢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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