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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21)

黑影在他利齿下支离破碎,发出只有时雨感应得到的呻吟尖叫:“少主,震蒙氏只剩下你了,切莫相忘,切莫相忘啊……”

时雨的血肉仿佛也被人一口一口地撕咬碾磨。他至今仍不知这些黑影从何而来,与自己有何瓜葛,此刻却要与他们一同经受被利齿生噬的残碎之痛。

这些影子已不是第一次纠缠上时雨。先前就有几个零散黑影在他身边游荡徘徊,想近身却未能如愿,最后悉数被夜游神和玉簪捕获吞噬。时雨不愿惹祸上身,对他们的求助不闻不问,然而不知为何,每次他都能感应到他们的惨呼,心中似有隐痛。

凶神品尝完毕,将已然沉寂的黑影残片往腹内吞咽,时雨无法抽离,心知不妙,整个人似被一只无形之手生拽着坠入万象幽暗之中。

这时,微光自幽暗的另一端亮起。那微光吸附着时雨飘摇如孤舟的一缕元灵,将他强行往回路牵引。时雨被两股强横的力量拉扯着,两头非岸,生死无门。

正僵持不下,微光那一端如有强焰迸发,时雨于极亮处双眼一黑,再恢复知觉时,眼前渐次清晰的是在萤石映照下活色生香的春宫屏风。周遭一切如故,没有黑影,也没有凶神和夜游神,只是额头甚为疼痛,多半是惊醒时磕到了榻上。

“时雨你干什么呀!”绒绒不满地嘟囔。

灵鸷坐在床沿,用足尖拨弄时雨的脸,看清后方道:“扰人清梦,真是该死!”

第14章 鬼死为聻

时雨从未觉得灵鸷那张冷脸如此可亲,强撑着爬起,恨不得抱着他双腿痛哭一场。

“可是主人出手相救?”

“下去!”

时雨百味杂陈地从榻上退下,灵鸷又重新躺回枕上,问:“是何物?”

“什么?”

“是何物让你入了迷障?”

尽管灵鸷不喜时雨,但他心里很清楚,以一个来路不明的“灵魅”而论,时雨修为不浅,灵力超凡,又有“摄魂幻境”之术傍身,如无通明伞在手,连他都有可能着了时雨的道。

灵力强盛之辈很难被它物所迷。灵鸷杀得了时雨,却没办法令时雨迷失心神。时雨刚才坠入何等境地,灵鸷无法窥见,他只知时雨的一丝元灵被不知名的力道拖拽着往极阴寒之处而去。这种抽取元灵之力又与白乌氏的手段大相径庭,时雨仿佛与某种力量缚为一体,一损均损。灵鸷从未见识过这种术法,借助通明之力方将时雨逸失的元灵召回、

“我也不知。正睡得好好的,忽然钻出来几个鬼影,险些将我勾入一只三目虎头的凶恶怪物腹中。”时雨惊魂未定。

“三目虎头?”

“那怪物头上还长有利角,以巨爪伤人……”

“土伯!”

绒绒和灵鸷异口同声道。

“正是!我听那影子提过‘土伯’二字。”时雨说。

灵鸷一听翻身坐起。“土伯乃幽都守卫,为何要伤你?”

“主人与那怪物相识?”

“白乌司神,幽都掌鬼,一南一北,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灵鸷见时雨不像说谎,疑惑道:“你非鬼物。幽都派出土伯,难道是为了你说的那些‘鬼影’?”

“‘聻’是什么东西,主人可听说过?”

灵鸷摇了摇头,他对幽都所辖之事知之不多。

“‘长安赛白泽’在此,你们为何不问我?”绒绒揉着眼睛,翘足于屏风之上,“‘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这你们都不知道?”

“鬼死为聻……那我见到的黑影都是鬼死所化?”时雨喃喃道。

“你以为什么鬼死了都能化聻?只有真人死去之后又再被人强毁三魂,剩余的强烈的怨气在极阴之地凝聚,才会化成聻这种怪物。喂,你们不会连‘真人’是什么都要我来解释吧?”

绒绒得意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笑。何谓“真人”,灵鸷和时雨自然是知道的。女娲造人时,她亲手用黄土捏就的人称之为“真人”,引绳于泥中所化即为“凡人”。之所以罕见有“聻”出没,是因为世间已难觅‘真人’。

绒绒说:“上古之时,有些真人可上下于天,无论灵智还是寿命都远胜于凡人,与半神无异。如今连天神都凋零了,更不用说真人。流黄辛氏、白民之国,上古巴族……这些曾经赫赫有名的真人部族现在谁还记得。这天地,已是凡人的天地。我所知的最后一个真人部族三千年前也已经因罪覆亡。”

“震蒙氏?”灵鸷问。

绒绒未及点头,时雨将她从屏风上拽下。

“好好说话。我头都抬累了。”他面有忧色,“绒绒你刚才说,真人死后怨气不散才会变为聻?”

“没错,真人也是人。人有三魂七魄,肉身一亡,七魄自然消散,胎光、爽灵、幽精这三魄则会在轮回时重聚。寻常真人死后还是能够重入轮回的,只不过一经转世,他们的三魂就会丧失灵慧沦为凡胎。而那些三魂尽毁的真人被迫跳出六界,天地不收,执念不散,这才是聻。”

“跳出六界轮回不好吗?”

绒绒笑话时雨:“傻子,你可知‘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口不能言,五官、形体都会消失,只是一缕执念不散,除去痛苦之外一无所有,还会被幽都看守捕杀,或被其他妖魔吞噬,这可要比坠入轮回或者散魂而死凄惨多了。”

“什么执念方值得如此?”时雨想起自己元灵与那些黑影交融时体会到的阴森和绝望,黯然道:“若如你所说,被人吞噬永不超生倒是他们的福分。”

绒绒仍有些想不通:“那些聻找上你做什么?你何时变得这般无用,竟然会被区区鬼物所迷!”

“你知道什么,我……”时雨想起方才元灵与那些聻融为一体的异状,脑子混乱无比,竟不知如何开口反驳。

“好了!”灵鸷躺倒,以手覆眼,“我还有点头晕,你们休要再聒噪。”

待到灵鸷酒醒后,他们在罔奇的山神洞府仍停留了数日。罔奇不知对时雨是有求还是有愧,只管好吃好喝地侍候着。绒绒把罔奇层层叠套的宝库都参观遍了,山中景物也尽数游毕,连那些美貌童子的陪伴都开始让她觉得无趣。她明里暗里催促过几次,该动身了,非但时雨不理会她,连灵鸷也并不心急。他们一个整日化作雪鸮昼伏夜出,一个喜在山中如老僧入定般静坐,差点没把绒绒闷出病来。

正好罔奇领了绒绒去“拜访”了他前几任夫人的骨骸。那些“白骨夫人”都被罔奇完好存放于不同的洞室之中,洞室陈设一如她们在世之时。每次罔奇想起了某一位夫人,就会陪在她骨骸之旁与她说说话,缅怀往昔。

那些用一生陪伴过他的女子,他每一个都铭记在心,每一个都用情至深。

绒绒也说不清罔奇到底是深情还是花心。反正无所事事,她变着花样替那些骨骸梳妆打扮,哄得罔奇心花怒放,赠了她不少宝贝。

入夜后的山林喧嚣热闹其实远胜于白日。除了鸟兽穿行、枝叶暗动,还有饿蛟在涧中搅动池鱼,野狐披戴骷髅参拜北斗,瘴祟化作黑雾捕食小兽,幼体的木魅花妖轻灵翻飞调笑嬉闹,山魈负着金银重物踽踽独行。

时雨栖身于山中寒潭边一块巨石之上,风过林梢,拂动他身上雪白翎羽,也送来万物于黑暗中潜伏挣扎、吐纳生长的声音。他发现习惯了化身雪鸮也并无不好,以此形貌融入山林,让他重新记起了自己并非一生来就是长安城中那个富贵小郎,也不是周游四海的逍遥散仙。他曾经与这山中的妖灵野祟并无不同。

一只小小雀精对俊俏的雪鸮颇有兴趣,扑扇着翅膀在他身边缭绕不去。雀精多半刚刚开了灵窍,通体笼罩玉色柔光,还远远未到修成人形的地步。时雨嫌它吵闹,却也懒得花费心神去驱赶,心道若这家伙不识趣碰到自己的羽毛,再去收拾它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