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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45)

灵鸷手中还握有一把蚌壳残朽后的碎屑,如烧灼后的砂砾一般,焦黑中有熠熠珠光。他用自己常年握剑的手轻轻搓揉着那残屑,他仍未能领会“情为何物”,也无法想象“他们为何如此”。只是胸腔中好似被磨去了尖角的爪子挠了一下,疼是一点都不疼,却足以让他为之触动。

“用不用埋了?”谢臻拍拍他的肩膀。

“什么?”灵鸷不解。

“我们凡人有入土为安的说法。”

灵鸷松开手,蚌壳残屑洒落卵石缝隙之中。

“不必,她已解脱了。”

土里并非蚌精的归属。无论她在哪里,她和晏真终不可再见。

“那它们呢。”谢臻用下颌点向横陈于河滩上那些破碎的火浣鼠尸体,状似无意道:“被野狗叼到别处也甚是吓人。”

那只“领头鼠”的头颅就在灵鸷脚下不远处。它的血已干涸了,眼睛还睁着。

灵鸷点燃不尽之木,将那些尸身付之一炬。火光中有双眼睛,曾经温顺地凝视于他,是琥珀色的,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快看,刚才有只雀鸟飞过去了。”谢臻指着天空,冷不防惊叹了一声。

“哪里,在哪里?”绒绒傻乎乎地伸长了脖子,虽然她不明白一只鸟儿有什么好看的。

时雨化作雪鸮,盘旋于灵鸷身边。他本想栖在灵鸷肩上,继而想起谢臻是无法看到他幻形的。他以堂堂男子之身坐在灵鸷身上,那画面太过骇人,他想也不敢想,只得掉头飞进了乌尾岭的丛林中。

“咦,时雨为何也飞起来了。”谢臻心有余悸,“他上次飞的时候扑过来啃了我一口……”

绒绒哪里会错过这种奇事,忙缠上来追根究底。谢臻略作解释,绒绒笑得毛茸茸的尖耳朵都露了出来。这件事足够她打趣时雨五百年。

灵鸷也勾起了唇角。他并非不能领会谢臻的善意,回头朝好友笑了笑。

谢臻看似一派轻松,灵鸷却发现他气色不佳,明明火浣鼠焰气已退,他额头还是布了密密的一层汗。

“头风之症又犯了?”灵鸷诧异。自从上巳节那一回他以白乌之力为谢臻缓解了痛症,这一路上谢臻的宿疾发作得并不频繁。

“也不是,只是整个人昏沉沉的。”谢臻扶额。“大概是前夜的酒气未散,回去睡上一日便好。”

绒绒咯咯地笑:“定是思无邪的酒劲太足!”

“下回我领你们去尝我家中酿的月桂香,酒色如,如……”

“如什么?吹嘘不下去了吧!”绒绒朝谢臻做了个鬼脸,正好瞧见他整个人倒了下去。

福禄镇的客舍,阁楼上那间房门扉紧闭,里面半点声音也无。

绒绒在小院中走来走去,急得跟无头苍蝇似的。

“谢臻不会死了吧!怎么办,怎么办……我说过鴖羽靠不住的!”

时雨把玩着枣树上的枯枝,凭记忆幻变出琉璃色的火焰。当然,这火焰徒有天火之型而无其力。

“嚷什么,唯恐灵鸷听不见吗!”时雨笑得讥诮,“你不是已找来了镇上的名医为他诊治?”

绒绒哭丧着脸说:“他是凡人,想要救命总要试一试凡人的法子。那白胡子老头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真阴亏损,火不归源,经脉暴盈’……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支支吾吾半天,竟让我及时准备后事。”

时雨默默无言。绒绒接着说:“别看谢臻长得公子哥儿似的,他习武的路子惯以刚猛见长。我听灵鸷提到,谢臻昨夜一鞭子抽走了偷袭的大老鼠,想来力道不轻。会不会鴖羽只能保他不觉炎热,但不尽天火已伤了他心脉,再加上情急下全力一击,所以才成了这副模样!”

今日的福禄镇客舍热闹得很,新住店的客商们忙于装卸货物,一个个急匆匆地穿行于时雨和绒绒的身影之间,驼铃声、牲畜嘶鸣、夹杂了各色口音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绒绒更是焦躁不安,鼓着腮帮想要吹灭时雨手中的火,却被那火中冒出来的一只血淋淋的鼠头唬得腿软。

“别玩了!你是没看到谢臻倒地时灵鸷的脸色,万一……倒是拿个主意呀,你不会真盼着他死吧!”

“死就死,凡人的生老病死本是寻常,有什么大不了。”时雨的眼睛冷如寒潭。“你与他才认识多少时日,几时轮到你着急了。你也看上了他不成?”

第31章 莲叶田田

绒绒被惹恼了,跺脚道:“我就是不想他死!凡人又怎样,他比你好太多太多,难怪灵鸷在意他远甚于你!”

她说完便消失不见。

时雨仿佛过了一会才听清了绒绒的话,哼了一声:“荒谬!”燃烧着的枣树枝被他握灭于手心。

黄昏时,谢臻醒了过来。他面上仍呈现出异样的淡白色,嘴唇焦枯,两腮却有微红。

其实从昨日起他就有些不太对劲,从乌尾岭下来后,除去那大显神威的一鞭子,他整个人都恹恹的,短气懒言,能不动就不动。只不过他好端端的时候也很是惫懒,所以灵鸷并未往深处想。

“看来我没死啊。”谢臻垂危之即有过短暂的意识,隐约听见了绒绒和大夫的对话。他吃力地对灵鸷说:“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是你还是那位神医?”

“我。”

“既然最后还是靠你出手,何必让那老头用针把我扎得像只刺猬?”

他已开始说这些废话,想来一时无虞。原本坐在床沿的灵鸷起身走到一侧,抖开箱笼上的一身血衣看了许久。

“那是什么?”谢臻的脖子转到了极限。

“我昨日穿的衣袍。”灵鸷话中有失落之意,“新的,才换上没几日。”

他终于知道为何族人们喜着玄衣,好衣裳都不耐血污。

“这身行头一眼看去便很富贵,可惜了。”

“你昨天倒地之时,那口血也喷到了我身上。”

谢臻气若游丝道:“兄弟如手足,看在你的‘手足’差点丢掉性命的份上,衣服就不要太计较了。”

灵鸷闻言回头,“你的命丢不了!”

“为什么?”

“你已在我面前死过了一回。”

小苍山下的草房中,灵鸷静静守着前世的他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的阿无儿阳寿已尽,灵鸷无能为力,但是他痛恨那种无力感。

“若你我情谊长存,我还会在你面前死去很多回。”谢臻笑了笑,“我与仙法无缘,你们那些起死回生之术也派不上用场。救我是不是费了一番力气?其实你大可不必……”

灵鸷打断了谢臻的话,“绒绒说得对,一个凡人不该如此厌世。”

“你跟绒绒说,下次切不可病急乱投医。浪费钱财事小,我被针扎和放血的地方现在还疼!”

“闭嘴吧。”

……

谢臻终于不再说话了,疲惫地阖上眼。灵鸷拿起他枕畔的长生,一圈圈卷缠在手中。长生握把上的两行刻痕历历在目,皆是前世过往。从前他俩比试武艺,谁输了就在自己那侧划上一道印记。灵鸷唯一输给阿无儿的那次,其实是他故意相让。

时雨早已料到,所以他曾“好心”地提议:反正谢臻再也不能打败灵鸷,不如换种玩法——谢臻每死一次,就在上面添上一道。

那个孽障总是不断地提醒着灵鸷,他和谢臻不是一路。鞭子能“长生”,人却不行。灵鸷本不放在心上,事到临到他才发现,自己反而是勘不破生死的那个,竟落得要谢臻插科打诨来宽慰于他。也说不清这到底对谁更为残忍。

“想不到沾上了那古怪的火,长生还能丝毫无损。”谢臻忍不住又嘱咐了一句:“日后我若再入轮回,你且替我好好收着它。”

“空心树枝是至刚至柔之物,有流水之韧,金石之坚,能百炼不伤。长生以它鞣制而成,岂止不畏天火。”灵鸷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抽出伞中剑在鞭子上一抹,果然只留下淡淡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