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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106)

关无绝停都没停一下,兀自催马南行。

这一回没什么好耽搁的,他赶马赶的飞快,沿途景象飞速地后移,渐渐地又拐上了另一条路。

一条不怎么平整,却还算宽广,足以拱两匹马并行的路。

马蹄声疾而乱地响彻在无人的野路之上。关无绝红袍飞扬,俊美的眉眼却不免恍惚,他记得上回离教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

也是这样的夕阳西下,也是这样的前路长长。

可那时候——

那时候教主还骑着飞雪陪着他啊。

那时候,他和教主都还没现在这样满身的伤损,他们还能慢悠悠地骑着马。他怀里揣着一小袋芝麻糖,一面开玩笑一面扔给教主吃。

那时候他还求过教主,可否日后不要那么伤心。他记得教主是答应了的。

……说起来,是怎么答应的来着?

……真的答应了么?

等等,怎么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天边是彤红的火烧云,夕阳下交织着的长长影子。一条小路,两匹马,两个人,仿佛能一直并肩走下去。

如今都如梦似幻地远去了。不过数月之前的好日子,却竟已似前尘往事一般,落得个风烟散尽。

关无绝忽然间痛彻心扉。

他仰起头,咬紧牙关不肯呜咽出声,泪水却不断沿着黑色长睫滚下。有几滴正被身畔的长风吹落了,挂在沿途一片新生的春草上。

夕阳下山了。

关无绝一人一骑,向着他所盼望已久的,盛大、壮烈而黑暗的末途奔去。

第82章 葛生(1)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

四日后,就在四方护法掷剑拦门的地方,一辆马车自神烈山外驶入了息风城。

马车里载了一位老人。

老人姓胡,名洛北,是个铸剑师。

可他却不是一般的铸剑师。

胡家自前朝以来就是赫赫有名的锻造世家。江湖的神兵利器,可说有半数都是出自胡家人之。这胡洛北正是胡家一脉单传的子孙,得了所有精髓技艺的传承。

老人今已年过花甲,仍然红光满面,抡得起锤子转的动磨,传说他曾锻千刀,冶万剑,更传说烛阴教四方护法的佩剑披星戴月……就是出自此人之。

而此刻,胡老人正面色复杂地凝视着怀里的东西。那是个长条方盒,外头又用上好的布裹了两层,实在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胡老人却知道,盒里静静躺着一把剑,一把他这辈子铸的兵器可称是最得意之作之一的一把剑。

——戴月。

老人真没有想到,到了这么个风烛残年,他居然还能再见到这把剑;更没有想到,自己竟有幸能凭借这把剑,亲眼目睹那江湖上传的神鬼莫测的息风城的巍峨……

以及,那神秘至极的烛阴教主的姿容。

马车在息风城内通行无阻,老人掀起车帘,看到成排的烛火卫们执剑巡视,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是冻结了的岩石。

这座耸立于雪山之上,漆黑坚硬的高大城池,似乎正笼罩在某种悲哀而沉重的气氛之下。

下了马车,又有人来引路。胡老人一路垂首屏息,最后随着一位年轻温润的白衣近侍踏上了长阶,入了烛阴教主的养心殿。

进到寝殿之前,那白衣人只嘱咐了他一句:要安静。

胡洛北想起江湖上对于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烛阴教主的种种传言,自是连连点头应诺。

于是近侍便引他进去。

胡老人首先闻到的,是浓的散不去的苦涩药味。

没有江湖大教该有的堂皇华贵,也没有邪魔诡教常见的阴森诡异。

这寝殿内肃穆而安静,四面的帘子罩得严实,深处笼着一层昏暗压抑的光。

这与老人想象的全然不同。

他看见最里头的一张大床,半遮半掩地挂着丝幔,依稀能看出……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

那病人实在太消瘦了,一头乌墨似的长发凌乱地铺开在枕上,脖颈与脸侧的皮肤惨白如纸。哪怕是掩在厚厚的锦被之,也能看出此人的形销骨立,日薄西山。

胡老人便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这就是……

当今烛阴教主?

那一路带他进来的白衣近侍脚步轻缓地上前,挑开幔子,俯在那病人的耳畔轻唤。

病人似乎昏睡得很沉,而近侍虽在唤人,却像是不敢惊扰了那人一般,把声音放得很轻。

就这么很耐心地叫了许久,才见床上的病人虚弱地挣动了一下,似乎醒转了。

“是有……护法的消息了么……”

那声音很弱,很哑,却依然带着些碎雪似的高雅的凉。这把嗓子,曾经定然是很好听的。

白衣近侍柔声道:

“教主,是戴月回来了。”

“……扶本座起身。”

胡老人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可这一抬头,他就忍不住惊艳。

这位烛阴教主果真是那样地年轻修美。哪怕已经瘦的皮包骨,脸上一点血色也找不到,也能从那轮廓与眉眼,寻到昔日风姿卓华的痕迹。

这位教主卧在近侍怀,低垂着眼睑,低低地嘱咐了什么。近侍便令他上前,将东西呈上来。

胡老人忙将长盒的包布解开,打开盒盖,一抹炫目的暗金光芒便从淌泻了出来。

戴月剑正安静地躺在那盒,从剑柄到剑鞘,连最细微的花纹都被修复得完美无缺,看不出丝毫损伤。

胡老人跪行几步,将盒子双举过头顶。

于是他看见那位苍白而清冷的烛阴教主,神情漠然地缓缓将那长剑从盒取了出来。

……将那把冰冷的长剑,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

胡老人愣了愣。

戴月剑的分量着实不轻,病人无力的双不停地颤抖,剑却始终没有掉落下来。

他抱的那么紧又那么温柔,好似怀里的不是一把剑,而是最深爱的什么人。

……

这一天,胡洛北得了赏赐,被安全送下神烈山的时候,人还是在发蒙的。

他回想着那烛阴教主憔悴的脸色,微弱的气息,忍不住再次忆起了这段日子走遍大街小巷的个惊天传闻。

其一,万慈山庄失踪已久的小公子端木临还活着,竟是在烛阴教里做了十八年的药人。????其二,那据说淡漠寡情的烛阴教主云长流,竟然自幼心属端木临,于数日前举办大婚,将其纳为侍君。

其,昔日红袍双剑惊艳了大半个江湖的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于教主大婚的次日叛逃出城,至今不知所踪。

……

剑师已经被送走许久。

养心殿的床边,温枫终于不忍地劝道:“教主,兵刃乃凶器,戴月这等宝剑更是血气寒气甚重,您……”

云长流轻叹一声,略显不舍地将戴月塞进满脸忧心的温枫里,“……替本座收起来罢,待护法回来还给他。”

温枫神色黯然,嘴唇蠕动许久才吐出一句:“是。”

他知道——不仅是他,很多人都暗暗地知道——关无绝大约是再也回不来了。

可教主还在等他的护法。

起初并不是没有尝试寻找。

云长流几乎动用了信堂能动用的所有力量,但没有用。

关无绝本就是个心思缜密,冷静敏锐到可怕的人,再加上他对烛阴教的一切运作都太熟悉了。护法若是真成心要躲藏,在这么大个天地里,想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同时……教主也实在没力气了,真的折腾不动了。自那日关无绝离去后,似乎某种支撑着云长流的力量一下子被抽离殆尽,人就一下子消沉了下来。

他倒也没显露什么过度的悲恸,只是几乎不开口说话,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夜晚常常惊悸难以入眠,而白昼又会在某一刻忽然陷入怎么也叫不醒的昏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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